青衣不见

　　原来这世上所有的相遇，都是后来别离的序曲。
　　题记
　　在第四十九次三更半夜从街上将烂醉如泥的白流霜扛回医馆后，许青终于忍无可忍，恶狠狠地将他扔到井里。然后又捞上来。
　　被惊醒的白流霜心情非常不好：都大半夜了你还在瞎闹腾什么！
　　为什么你能够那么若无其事的地说出这么不要脸的话？许青不满地眯了眯眼，对上白流霜愤怒的双瞳，忽然间笑得非常亲切，大白，你吐了自己一身，刚刚善良的我在帮你洗澡呢。
　　白流霜看着自己身上湿透的白衣，抬眼又看了看许青背后的井口，觉得越来越不能理解这人的生活方式了：你洗澡的时候都喜欢穿着衣服在井里上蹿下跳？
　　许青面不改色，镇定如常：你身为一条对人间提不起丝毫兴趣的千年白蛇，自然就不会发觉，其实我们人类吧，总会有一些不可言说的小癖好。
　　白流霜眼睛一闭，半天没动静，许青猜想他是睡着了。
　　许青拍了拍他的脸，重新将他扛回肩上。喂喂，把醒酒汤喝了再睡。
　　我都不知道原来你把你煮的那玩意叫醒酒汤，白流霜翻了个白眼，我以为那些又酸又辣的液体应该叫‘毒药’！
　　你赶紧给我闭嘴乖乖睡觉吧！你这条冷情寡义的死白蛇！
　　哼哼，阴险恶劣的死郎中。
　　白流霜想起这桩事时，已经过了很多很多年。
　　他同冥界第一百三十七任摆渡人竹焰在彼岸喝着酿了千年的桃花酒，酒入愁肠，他很快就醉了。
　　他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有个永远一袭青衣的人，给他煮过又酸又辣的醒酒汤。
　　那是他喝过最难以下咽的汤，一股浓郁的药味，像极了那人身上经年萦绕的味道。明明拼命的拼命的想忘记，却不知为何，那味道却越来越浓烈，越来越悲伤，越来越甘甜。
　　竹焰说，那个是思念哦。
　　他看着彼岸盛开大量炽红的花，像是要点燃整个世界。
　　那时他忽然想起与那人的初遇，从他们相见的第一眼，就是一场奇遇。
　　白流霜被许青捡回去的时候，浑身是血，伤痕累累。
　　身为妖界中赫赫有名威慑四方树敌无数的白蛇之王，他嗜酒如命，一喝就醉，醉很久才倒。
　　而倒下的蛇王，妖力大减。
　　族里那帮老家伙几乎是不择手段地想要守住这个秘密，然而被虎族那帮家伙撞上的时候白流霜刚好醉倒在山间，弄得浑身是伤才勉强保住性命，恐怕过不了多久妖界那边就会是漫天的蛇王遇酒妖力全无的传言，。以自己平常，呃，不拘小节的作风来看，蛇族那边应该会有很长时间都是防备间谍与暗杀者的气氛，也许自己还要被那群死老头禁足。实在是太麻烦了。
　　如此想着的白流霜，心安理得地在伤好了之后继续赖在许青医馆里混吃混喝，思忖着要不要在凡界躲待个一两千年再回去。
　　嗯，毕竟许青说过，他们凡间有一句话，叫做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到了他许大郎中那，就必须得喷泉相报。
　　许青还说，当初他把白流霜捡回来，只是想做个骨架而已，反正怎么看那人都快要死了。他连骨架的名字都想好了，要叫大白。
　　然而非常迅速的，许青就后悔自己作的这个足以令自己后悔终生的决定了。他觉得让白流霜留下来喷泉相报简直是他人生中做过最愚蠢的事情。
　　白流霜，你又拿我的钱去喝酒！
　　白流霜，那是我的床，你给我清理干净你那些呕吐物！
　　白流霜，不要打着我的名号找人单挑！
　　你再威胁更夫三更半夜叫我去扛你回来，我马上，立刻，把你扔回你的蛇窝里！
　　再后来，酒馆的老板，巡逻的捕快，卖菜的阿姨，城头的渔夫，甚至连七八岁的小鬼见到他都会用饱含同情的眼光望着他，亲切地问上一句：白公子又惹事了吗？
　　习惯真是一种可怕的东西。
　　西湖断桥附近的许家三代行医，也是颇有名气，到了许青这里，更是声名远播。
　　只不过远播的不是许家高明的医术，而是许家医馆的继承人，翩翩浊世佳公子，万千深闺梦中人的许大公子许青。
　　公子如玉，天下无双。
　　白流霜听到这些传闻时险些把自己给呛死，一连几天见了许青都像见了鬼一样。
　　人类怎么会是这么不可思议的物种！
　　其实白蛇一族同与许家还有一段渊源，白流霜同许青说起的时候，许青蹲在厨房的炉灶前扇火，有奇怪的味道从他身前飘过来。
　　白蛇本来就与人类无缘，当年白素贞与许仙的那段牵扯，更使他们同许家结下宿怨，对人类再无任何好感。
　　这可是跨越了千年还存在的怨恨喔，白流霜笑眯眯地看着许青的背影，可能我会让你们许家血脉从此消失哦
　　就算你这么说，许青转过身，端着一碗还在冒着黑烟的粘稠液体走过来，还是要把醒酒汤喝了！
　　白流霜欲哭无泪：不能不喝吗
　　许青温柔地笑了笑，晃了晃手里的菜刀：别看我这样，好歹我也行内数一数二的斩妖师。
　　阴险恶劣！
　　快喝了！
　　他在西湖沉睡千年，许多事情都记不得了。
　　彼岸处亡灵恸哭，来来往往，他却再也没有见过一袭青衣的江湖郎中。
　　竹焰啊，你说我们最后，是怎么样了？
　　冥界第一百三十七任摆渡人竹焰，是白蛇白流霜几千年来唯一的朋友，天上地下都无法无天。
　　在很久很久以前，白流霜和许青刚相遇，他就一直看着他们，直到最后。
　　白流霜大约不知道，竹焰曾有一次趁他偷偷出门喝酒时化成他的模样，想知道留住的白流霜的，究竟是个怎样的人。
　　结果那位青衣和善的公子对着声音容貌一模一样的白流霜笑了笑，出门拿了把菜刀回来架在他的脖子上：虽然那条蛇冷清寡义嗜酒如命，但是要是被冒充了，身为饲主的我，有点头疼呢青衣的公子眯起眼睛，笑得很是亲切，下次再这样，小心我会杀了你，绝对会杀了你哦。
　　天上地下无法无天的竹焰大人抖了一抖。从那以后他就一直看着他们，却不参与他们的命运，偶尔会同他们一起喝酒，但是不同他们一起喜悦，也不同他们一起悲伤。
　　他想知道，这场奇遇，最终的结局。
　　人和妖是不能掺和在一起的，因为必定是没什么好结果。自古以来戏文里是这这么写的，民间是这么传唱的，亡灵也是这么哀诉的。
　　许青和白流霜，好像是这样，好像又有点不同。
　　许青一直都有眼疾，是遗传的，忘记是哪一年忽然双目失明。你用千年的时光向天界那个脾气古怪的老头换来仙草，许青眼睛好了之后你就一直在西湖底沉睡，直到前几日我才能把你叫醒。哦对了，许青让我告诉你，等到有朝一日你醒了，就到医馆附近把醒酒汤的方子挖出来，那可是他的独家秘方。
　　白流霜低头看着酒坛子，双眼迷离，有什么温热的液体低落下来。那个青色衣服的人曾经告诉他，这是人与妖共有的法宝，虽然大多时候都不愿意看见，但是会一直存在。
　　许青之于你，究竟是什么呢？
　　是什么呢？
　　他想起竹焰把他叫醒那天，人间正是暮春时分，断桥旁不知何时新栽了一行柳树，春日里柳絮飘飞，像极了很多很多年前，他曾看过的一场落雪。
　　他听见梨园的戏子在唱：
　　西湖山水还依旧，憔悴难对满眼秋。
　　许青他啊，曾在深渊中拉了我一把。
　　所以我现在想去找他。那么难喝的汤，给我几千年我都做不出来。
　　你想去找他吗？虽然灵魂还是一样的，但是可能已经不是你认识的人了。许青不是让你醒来之后不要去找他吗？
　　他以前还不让我喝酒呢。白流霜翻了个白眼，转生多少次都一样的，那家伙阴险恶劣的脾性跟灵魂一样生生不息。
　　竹焰看着白流霜远行的背影，想着他终究是不一样了。
　　那条白蛇沉睡后的年年月月，岁岁朝朝，都波澜不惊。
　　许青娶了个温柔贤淑的夫人，养了个聪明绝顶的儿子，交了些能谈天说地的朋友，就这样过了许多许多年。
　　他背负着过往的记忆，看清前面的刀锋，一步一步往前走。
　　他记着白流霜的话，这世上有很多想活却活不下来的人，想看见却又看不见的人。不要浪费他用千年时光换来的一片光明，饿了就吃，困了就睡，不高兴就打人，打不过就找人一起打，没遇见他之前怎么活，以后就怎么活。明明那么冷情寡义，却又温柔无比。
　　那是他唯一一次听白流霜的话，遗憾于不能再相见。他有些事情，很想告诉那条蛇。
　　比如说，他们很早就见过面了，只不过是白流霜不记得了。
　　许青很小很小的时候，父母双亡，由叔父抚养他性格乖戾孤僻，受到所有人的排挤。
　　偶然一次他在山里撞上了一棵树，很不凑巧的就是白流霜睡觉的那棵。白流霜宿醉刚醒，被他的哭声吵得很烦，干脆把他一起扔到树上。
　　闭嘴睡觉！再吵我把你扔到河里！
　　许青真的就不哭了，慢慢挪到那个白衣人身边。后来梦见了从来没有梦见过的父母。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他躺在医馆的门口，叔父刚好出来打算关门。
　　在叔父再晚点回来你就别进这个门了的怒骂后，风中忽然传来微不可闻的声音，他甚至怀疑应该是出了幻觉。
　　真是麻烦死了。
　　当时许青恍恍惚惚地想，总有一天他们一定还会再见的吧。
　　很多年后的许青也是这么想。
　　总有一天他们一定还要再相见。
　　只是不知道，那时候，那条冷情寡义却又温柔无比的白蛇，还记不记得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