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头很高级？李商隐早就玩过了

　　路遥在写作《平凡的世界》之初，为开头苦恼了好几天，不知从何下笔。这一方面是因为路遥对写作充满了敬畏，觉得这是神圣的；另一方面是因为他深知开头的重要性：它将奠定全书的倒述基调和语音节奏。它将限制你，也将为你铺展道路。
　　最终，路遥想明白了，之所以写不成，是因为在开头就想一鸣惊人。他抛掉了这种想法，觉得只有平庸之辈才在开头就堆满华丽，大师们的叙述都很平静。于是，就有了我们如今看到的开头。
　　其实，开头的重要性不仅体现在作者的写作上，也体现在读者的接受上。一个好的开头，往往更能吸引读者阅读下去，并给读者留下深刻长久的印象。路遥认为小说的开头应该平静，这一点有很多例证，自有其道理，当然不失为一个不错的见解。
　　但恕我直言，我第一次阅读《平凡的世界》时，没有看完第一章就读不下去了，因为实在是太平静了。我是在看了由其改编成的电视剧，对故事产生了兴趣之后，才再次开始阅读这本小说，并且读完了。
　　平静是一种叙述语调，并不影响叙述技巧的运用。如果小说的开头在平静的叙述中，使用一些无痕迹的技巧，应该更能让人产生阅读兴趣。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头也是平静的，但其之所以能够吸引读者，让作家惊叹，恰恰是因为其中的技巧。
　　我们再来回忆一下这个开头：多年以后，面对行刑队，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将会回想起父亲带他去见识冰块的那个遥远的下午。这里的技巧性其实被平静的语调冲淡了一点，但我们还是能看出来。
　　这短短一句话，用将来过去时涵盖了很长的时间。除非是玩故事接龙、写着玩，小说家在动笔写小说时，他要写的故事其实已经构思好了。那么，对他来说，哪怕是一个科幻小说，这个故事都是过去的、已经发生了的。
　　如果他不打算老老实实地按照顺序来写，就要选择其中一个时间点来切入。如萨特所说：小说家的技巧，在于他把哪一个时间选定为现在，由此开始叙述过去。
　　就整本小说来看，《百年孤独》的时间顺序其实也是顺序，一代一代往下写，只不过其中穿插着倒叙、插叙、补叙和预言般的未来叙事。而这一切对于马尔克斯来说，都是已经结束了的，是一个完整的故事。
　　马尔克斯选择的切入点是介于遥远的下午和多年以后的某个现在，他在一个情节的中间开始讲述之后和之前发生了什么事，并使之产生关联。
　　而这个情节发生的时间本来应该是很漫长的，即故事时间是很漫长的，但马尔克斯仅用一句话就将其概括了，我们读了这一句话，就大致了解了这个情节，即文本时间极短。这种文本时间长度小于故事时间长度的叙述，就是概略，凝缩了很长的时间。时间的纵深和倏忽变化，通常更能激发人的感受。
　　更重要的是，马尔克斯这个开头很好地勾起了读者的阅读兴趣。他将一个情节的两端都写了出来，让人不仅对这两端产生疑问，而且对中间的事件也有了了解的兴趣。多年以后，奥雷里亚诺布恩迪亚上校为什么会面对行刑队，又为什么回想起那个遥远的下午，这期间他干了什么事？
　　脂砚斋批点《红楼梦》时经常用草蛇灰线，伏延千里来形容曹雪芹埋下的伏笔，而马尔克斯直接先把草蛇灰线的两端给你亮出来，让你好奇。
　　《百年孤独》开头这一句的技巧，的确不容小觑，令人赞叹，特别是对我们的当代文学产生了巨大而深远的影响。
　　莫言看了之后，才知道小说原来还可以这样写。在莫言的小说中，处处可见模仿这一经典开头的痕迹。在陈忠实的《白鹿原》中，也是如此。这一技巧被我国当代作家从上世纪八十年代一直用到了现在，就算没被他们写烂，也被读者看烂了。
　　请看上一届茅盾文学奖获奖作品陈彦的《主角》，第一章第三段开头第一句便是：很多年后，忆秦娥还记得，改变她命运的时刻，是在一个太阳特别暴烈的下午。这可谓是对马尔克斯最用心的模仿，连时间点都卡得刚刚好，太阳对冰块，这是想把《百年孤独》烤化？
　　可是，我们在对《百年孤独》的开头津津乐道时，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难道中国文学中就没有这样的先例吗？
　　《红楼梦》的开头，说这本小说是小说的主人公写的，然后直接就把故事的开端、发展和结局交代了个大概。曹雪芹的切入点是故事的末端，即石头到人间受享一番之后把这个经历记录了下来。这其实比《百年孤独》高级多了，是一个无尽循环往复的结构。
　　比《红楼梦》更早的小说，以明末冯梦龙纂辑的白话短篇小说集《警世通言》为例，我国古代小说大多都是在开头就把故事的大致走向交代出来。开头先来一首诗，讲一个道理，然后再讲故事来佐证这个道理，先说大致有这么一个故事，然后再细讲，有很强的的寓教于乐功能。
　　以诗词为例，请看李商隐的《夜雨寄北》：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如果让马尔克斯来写，就是：在未来的某一天，我和你在西窗下剪烛夜话，将会回想起巴山夜雨涨满秋池的那个夜晚。
　　再看宋代词人周邦彦《苏幕遮燎沉香》的下阙：故乡遥，何日去？家住吴门，久作长安旅。五月渔郎相忆否？小楫轻舟，梦入芙蓉浦。如果让马尔克斯来写，就是：多年以后，我已经在长安羁旅了多年，将会回想起在故乡和朋友们一起打渔的日子。
　　如吴世昌先生所说：近代短篇小说作法，大抵先叙目前情事，次追述过去，求与现在上下衔接，然后承接当下情事，继叙尔后发展。欧美大家作品殆无不受此义例。清真（笔者注：周邦彦，号清真居士）当九百年前已能运用自如。
　　在上面举的这些例子中，李商隐的《夜雨寄北》所使用的技巧，和马尔克斯《百年孤独》的开头几乎是一模一样的。
　　那么，问题来了：既然在中国古代文学中早就有了这样的叙述方式，为什么我们的当代作家们却是从外国文学中受到了启发？我认为有两个原因，一是对中国文学的认识不够全面和深入，二是外国文学会带来一种陌生化的感觉，让人更加留意。你觉得呢？不妨说说你的看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