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历史上,有一种特殊的文化现象:隐士文化。 不管什么时候,都有隐居山林的文化人,他们躬耕南亩,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自足自乐,日子自有其美好,或湖畔垂钓,或南山种菊,不问世事。 这些人多是有经世治国之才,可是他们甘愿与山川草木为友,听鸟兽虫鸣,而不愿入仕寻求名声地位,建功立业,其实他们中都有一种共同的特性:自由。 匈牙利诗人裴多菲说: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自由故,两者皆可抛。 有些人之所以隐居,并不是不想求取功名,并不是真的无欲无求,而是因为一旦进入世俗社会,就得按照世俗的要求来,就失去了自由。 所以大多数隐士,不是为了躲避世俗,而是为了躲避外界对自己的要求,躲起来了,外界也就要求不了自己,就可以按照自己喜欢的样子去生活,就可以做真正的自己。 既不愿意委屈自己的内心,那就只有委屈这个世界了。 中国历史上,尧舜期间,就有人看到了这种世俗社会对人的要求: 一旦踏入社会,你就得入乡随俗,人们穿什么样的衣服,做什么样的事情,你都得参考参考; 你想当官,那么你就准备好处理朝政,按时上朝。这些规矩,实在太多了,因此,有些人实在受不了这各种要求。 于是,就有了避世的人。因为不喜欢,所以就避开。 而中国的隐士风气,在历史记载当中,就是从巢父和许由这两位开始的。 据说: 许由在夏天的时候,他就住在树上,以树为家,到了冬天,外面天冷,他就住进山洞里面,过上了穴居生活。 饿了的话,就去山里采野果子吃,渴了更简单,直接饮河里的水。 有人看见他穷,连个水瓢都没有,就给了他一个,可是许由毫不在意,每次喝完水,他就挂在树上,丝毫没有财产意识。 这还不算,每次听见风吹水瓢发出声音,他觉得太不自然,干脆把水瓢都毁掉了。 就是这样一个人,你要是让他走进人群,各种规矩要求着他,那估计每天都得砸碗砸门了。 有一天,帝尧找到了许由,要把帝位让给他,许由不受。 帝尧说:曰月出矣而爝火不息,其於光也不亦难乎!时雨降矣而犹浸灌,其於泽也不亦劳乎!夫子立而天下治,而我犹尸之,吾自视缺然,请致天下。 可是许由可不愿意去做九州长官,他说,名利都是身外之物,我去追求那东西干嘛?鸟儿筑巢在树林里面,所要的不过就是一根树枝,鼹鼠在河里喝水,也只是为了喝饱,天下给我,毫无用处,你还是自己治理吧。 帝尧离开之后,许由也赶紧离开了,为啥呢?为了逃避帝尧重新找他。 离开之后的许由,赶紧跑到河边,不停的用水洗自己的耳朵,因为听见了污秽的言语。 腰藏万贯,一日不过三餐。广厦万间,卧榻不过三尺。 身外之物,不过是对人的束缚,许多隐士之所以隐居山林,就是因为明白,生命所需,其实很少,其他东西,都是人生负累。 和许由比起来,庄子对世俗的看法要温柔许多。 楚王让他做官,他只是说自己宁愿做泥淖之中的活着的自由自在乌龟,也不愿意做庙堂之上供奉着的失去自由的神龟。 他不是像许由那样,因为耳朵听见了这种世俗的话,就赶紧用水洗洗耳朵。 怎么回事呢? 有一天,庄子在濮水钓鱼,被楚威王知道了,楚王就派了两个人去请庄子做官。 庄子就继续撑着钓鱼竿,对使者说:吾闻楚有神龟,死已三千岁矣,王巾笥而藏之庙堂之上。此龟者,宁其死为留骨而贵,宁其生而曳尾涂中乎? 两位使者听见庄周的问题,就说:宁生而曳尾涂中。 庄子说:你们回去吧,我也想像它一样,在泥潭里面慢慢游动。 庄子是一个崇尚自由的人,要是让他不自由,可能还不如让他死。 在《逍遥游》里,他说: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其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 鸟就是一种最自由的象征,翱翔于蓝天,不受束缚。 这是天性上的自由,庄子以此说明,人在天性上也是追求自由的。 他之所以不做官,就是因为做了官,也就失去了自由。 然而,比起物质空间上的自由,更重要的则是心之自由。 若夫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者,彼且恶乎待哉?故曰:至人无己,神人无功,圣人无名。 顺应自然,无我无他,或许才是真正的自由。 一个无我无他的人,又怎能入仕做官呢?唯有隐居山林,才有这种清净吧,可以在树下睡觉,做梦梦见蝴蝶,醒来问自己,到底是蝴蝶梦见了我,还是我梦见了蝴蝶。 庄子之后的陶渊明,在思想上,可以说是有一半是继承了庄子。 陶渊明这个人,前半生几次出仕,可是每次做官做不了多久,就受不了那种官场里面的条条框框,每次都是受不了了就离开,到感觉生活过不下去了,又去做几天官。 就好像在水里憋气,憋不住了就出来透透气,呼吸一下新鲜空气。 就好像是浑浊之气吸多了,就得走进田园呼吸几口新鲜空气。 最后一次的时候,下面的人提醒他说,要好好准备,迎接督察的人来巡视,他说,堂堂男子,岂能为五斗米向乡里小儿摧眉折腰。 《与魏居士书》说:近有陶潜,不肯把板屈腰见督邮,解印绶弃官去。 后来李白说:安能摧眉折腰事权贵,使我不得开心颜。这其实也是李白对陶渊明的一种推崇。李白还有一句诗说:渊明归去来,不与世相逐。 白居易也在《访陶公旧宅》里说:垢尘不污玉,灵凤不啄膻。 不与世俗相同,这其实就是陶渊明的自由,本性洁净,很难容得下世俗的污泥。 而什么是本性洁净?正如庄子《逍遥游》当中的鸟,本性就是要在天空里飞翔,就是在蓝天下遨游一样。陶渊明本性洁净,容不得一些俗世复杂的东西。 即便他曾经几度走进仕途,虽然都是有志于国家,然而正如孔子所说:天下有道则现,无道则隐。 陶渊明所在的晋代,更是纷争乱世,而他那不愿摧眉折腰事权贵的性格,注定了他无法在名利场上有所突破,注定了处处碰壁。 但陶渊明绝非是情商低,不懂得如何与人打交道,相反,陶渊明还是很有个人魅力,在归隐之后,村里的钓翁老叟愿意拿着酒找他喝酒,还会劝他说:现在举世皆浊,你又何必如此呢? 后来陶渊明家房子被火烧了,家贫,也还是村里很多人接济他的。 陶渊明不是不懂人情世故,只是在追求名利的途中,要弯着自己的腰,无法做真实的自己,不自由,这是他最讨厌的。 他不愿放下自己本性的自由,甚至不愿意改变一点点,所以他这样的人,一旦走进世俗,也是格格不入。所谓的离群索居,只是为了更好的守住自己。 正如他说:此中有真意,欲辨已忘言。 那真意在他心里,所以他始终无法为了身外之物,去改变自己的本性。 不过他这一隐居,倒是成了中国历史上第一个山水田园诗人,成为古今隐逸诗人之宗。 陶渊明隐居田园,种着自己内心的一亩三分地,其实那地里种着的,是自由。 现代社会安定,人民安居乐业,可是寻找桃花源的人,却也并不少,真正隐居的人,也有很多。 陶渊明说: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终南山上的张二冬,就是借居南山,修理种菊的现代人。 从西安美术学院油画系毕业之后,花了4000块钱,在终南山租下一座废弃的老宅,使用权20年。 从此之后,他就成了一位隐士,自己种菜自己打柴,自己养鸡养鹅,一个人,一座山,他开始了借山而居的生活。 2015年初,一篇名为《2014借山而居》的文章红遍网络,张二冬因此被无数人羡慕。 文章里说,终南山的云彩,不但可以盖宫殿,而且还能揪一块,嚼着吃。 他把自己从租房到定居的过程都写了下来,将田园生命的宁静自由写了下来,就是这样,他过上了许多人想过但不敢过的生活。 他种菜,养鹅,给每一只鹅一个名字,还写了一本书叫《鹅,鹅,鹅》。 二冬虽然住在南山,可是也能从网上时不时看见他的消息,他不定期消失,也不定期在网上出现,将他消失一段时间的生活,分享出来,大多都是拍了一些田野里的照片,种的菜长了,西红柿红了,如此这般。 正如他说:当我意识到一切都是虚无的时候,才慢慢感受到存在,所以每一天都满足,每一年都丰盛。 公安三袁之一的袁宏道说:世人所难得者唯趣。趣如山上之色,水中之味,花中之光,女中之态,虽善说者不能下一语,唯会心者知之。 山外之人,看山里之色,趣在于一种想象,而山里生活之人,趣就是生活。 谈起隐士,无论是古代和现代,总有人羡慕,可是真正敢做隐士的人,却少之又少。 这纷纷扰扰的世界如此迷人,又有多少人能够舍弃名利的诱惑呢? 最后真正敢去做的,都是本性使然,都是因为自由。 二冬说过一句饶有趣味的话: 人在人群中,是没有个人性的,我们所有自认为的独立个性,存在,都会在人群中被消解掉。 他走进终南山,可能一方面就是为了这个缘故吧。 许多人走进山里,走到没有人的地方,隐居生活,其实他们避的不是世,避的是不自由的生活。 相反,不少隐居的人,在隐居之前,都曾求取功名,只不过最后才知道,误落尘网中,一去三十年。陶渊明如此,黄公望也是如此。 最后都不得不感叹: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 正是因为一旦生活在人群里,我们就需要入乡随俗,就需要适应这个社会,甚至连自由真实的自我都无法表现,所以有人才去隐居。 社会是一个最大的群体,所有人都是群体的一员。 《乌合之众》里说,人在群体当中,是没有自我和理性的。 我们应该庆幸,无论什么时候,都有隐士,无论他们是隐于山林田野,还是隐于市,隐于朝,但他们的存在,让我们看见了: 一个人,无论何时,都可以选择做最真实最自由的自己,可以选择不去入乡,也就不用随俗。 文帝小羽,我从山里来,欲回山里去。遇见我,你会重新遇见一个世界! 参考文章: 1、《借山而居》 2、《逍遥游》 3、《陶渊明传》 4、《史记》(高士传:许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