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会画花

　　我的母亲会画花。
　　她在纸上画，也在布上画。到了农闲时节，村落里的女子们就做起绣花的营生来，有的绣鞋底儿，有的绣枕巾，也有绣枕顶儿的，她们都带一块布来找我母亲在布上画花，村西的人来，村东的也来。和母亲一个辈分的人一来，一进门就无所顾忌地喊母亲的名字：献英在家吗？
　　我的母亲原名叫瑞英，母亲的爷爷有文化，给孙女孙子们起的名字都好听，有的名字还是从《红楼梦》里走出来的，像我的二舅叫宝玉。我母亲名字里的这个瑞字应该有瑞雪兆丰年的吉祥意，只是母亲上学时，为了与本村一个同名区分开，在考试时老师就给母亲改名叫献英，叫来叫去，就没人记得母亲原来的名字了。母亲的原名只有姥爷姥娘和姨姨舅舅们喊，母亲出嫁后，她的原名就留在了她的故乡小留。在旧年代，女子出嫁后就很少有人直呼其名了，长辈叫她时前面冠以爱人或孩子的名字，晚辈叫她婶子什么的，像同辈人落落大方直呼名字算是很幸福的时刻，同伴们一喊，母亲就大声应着走出了屋子。
　　小辈分的人，特别是不太熟悉的女子来，总像捉迷藏一样半天到不了屋里，母亲听见动静就去门口邀请她们进来，她们捂着嘴轻轻笑，满脸通红，仿佛给心仪的男子绣花的事早被人知道了一样，在母亲的再三热情招呼里，她们才躲闪着走到屋里，不坐，挤在炕沿看母亲画花。
　　一盒彩色粉笔是母亲画花用的，每一种颜色的粉笔都有一根削尖了头的，就为了不让前来的女子等待，母亲早就准备好了粉笔。铺开布，常常用三五分，母亲就画好了花，女子们折了布开心而去，母亲如释重负地把粉笔放进盒子里，嘴里自言自语着：也不知道是谁家的姑娘，一点儿也不面熟。
　　有了孩子的女子也绣花，给孩子做护襟或围脖时，愿意上面有花，于是拿着布抱着孩子来我家，孩子咿咿呀呀嚷，母亲安安静静画，她严谨地要求自己一定画出像样的花来，从不敷衍一个人，从不潦草一幅画。
　　母亲最常画的花是杏花、桃花，一朵花五个瓣，好画，好绣，花瓣上点几个简单的花蕊。也画荷花，先画椭圆形的大叶子，从叶子上画出两个茎杆来，一个茎杆上画含苞的花，一个茎杆上画绽放的花，荷花通常是给有点手艺的女子画的，如果来的女子清清丽丽，像荷花一样清雅，母亲也会主动问她喜不喜欢荷花，拿出在纸上画的荷花的样子让她看。
　　母亲是偏爱菊花的，她画的菊花是细长花瓣弯曲着的菊，绣起来复杂一些，都是绣杏花桃花绣烦了的女子才敢挑战的花，绣起来也是费时间的。母亲绣的花不多，我小时候背的书包上有母亲绣的花，伙伴们背的书包都是碎布片拼接的，我的是整块布做成的，布中间绣着桃花，底雪白，花鲜红，手摸上去，能摸到毛绒绒的凸起来的花瓣。
　　到了伏天，中午就有了长长的时光，空气微潮，南风凉爽，是女子们绣花的好时候。长长的巷子里坐满了女子，她们坐着石礅，坐着蒲团儿，高高兴兴说着话，开开心心绣着花。开朗的女子会告诉别人自己找了一个什么样的婆家，内向的女子只是红着脸笑，她的心事都绣在她的花里，一针一线绣出了花的神韵，花就像真的一样。那样的女子若被母亲碰到，一定就深深记在了心里，回来后这样说：谁谁家的姑娘做一手好活，好营生，嫁给谁谁享福呢！
　　出门，蹒跚学步的孩子满街跑，他们都戴着围脖穿着护襟，看见只觉得亲，就忍不住上前逗一逗、抱一抱，近了一看，原来衣服上有母亲画的花，又忍不住说：这花是俺娘画的。那女子就亲切地盯着自己说：是啊，你娘真巧，你原来是献英的闺女。
　　大年起了五更，就去伙伴家串门，家家都是干净的炕，枕头换了新枕顶，四四方方的枕顶上绣着好看的花，一看就出自母亲的手，能感觉出绣花人的手艺，有的保持了画成时的花的样子，有的没有，但看上去都美。我抱起枕头来看花，有的花还能让我想起绣花人去我家的情景，想起，母亲画花时我在做什么。
　　母亲把布放在炕头上，她俯下身来用心画花，我依偎在母亲身边，踮起脚尖来看母亲画花，又想站在最前面又要保证不碰到母亲的手，我问母亲：那是什么花呀？母亲说：那是桃花，那是杏花。母亲说：那是荷花，那是菊花。
　　是啊，这些花，最初的遇见就是从母亲的画里，等大自然的杏花桃花盛开的时候，我和它们仿佛是老朋友，一见面就熟悉，一见面就喜欢，因为花香是母亲的味道。是啊，这些花，当我在异地遇见荷花菊花时，我觉得它们是故乡的花，一看见就亲切，觉得它们身上有母亲的影子。
　　如今，我与母亲分开在两个世界，但是，春天一来，花儿一开，我觉得，我与母亲又相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