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蜀书

　　多年以后，我再次见到他。在始终庄严、幽静，时光仿佛凝固成冗长夜色的昭德宫里，昏黄的烛火照映出睥睨天下的影子，有着与生俱来的贵胄，如神般高高在上，不容侵犯。
　　这是上蜀国的天子，少英。
　　我走进去的时候，他正在擦拭一把剑。长身玉立，笔直的身形生出绝代风姿，我看着他，而他看着那把剑。他的眉眼凛冽、凌厉，像剑锋上一闪而过的冷光，然夜色却在他眼底沉淀成无尽的温柔。他注视着手中的那把剑，是一块晶莹剔透的寒冰，锋利、凶狠，可是当他握住它的时候，我仿佛觉得有清风带着梨花拂过，在静谧的韶光里，他轻轻一挥剑，花影簌簌，便铺落了满地。
　　然后他漫不经心的转过身来，剑被收入剑鞘，敛去所有光芒，他将剑给了我。我看到他忽的笑了。他的脸很苍白，声音沙哑，这些年他清瘦了许多。只有那双眼，仍旧深邃如杳杳长夜，寂静如同深海。
　　魏玄，你做的很好。
　　他说。
　　上蜀国的疆域图缓缓展开，自寿山一役，上蜀的版图大扩。放眼望去，从燕洲东起，至平阳、泉州、迳洲、长屺，西极大漠，北接松成氏，东到东海，大燕河水波涛滚滚一泻千里，极目远眺，上蜀的领土几乎望不到尽头曾经的我从未想过，终有一天，我会为他缔造这样一个旷世的神话。
　　白玉阶上端的身影伫立着，很久都没有再说话，我抬头，却突然撞上了他的目光，我们对视，有些东西沉寂在无声的空气里，然后消弭。我不知道那目光对我来说意味着什么，我是他的臣子，他是这个国家的皇帝，我不敢去想，我以为我忘了，其实只是记忆的更加深刻。就像血液那样，在身体里流淌。
　　终在悄无声息的岁月里，成为生命的一部分。
　　那天晚上他像是很高兴，大军凯旋，积压于上蜀数百年的阴霾烟消云散，他握着酒樽，有酒水顺着脖颈流入衣襟之内，他的脸色有着迷醉般的潮红，他很久没喝过酒了。这些年来，他为了国家大计操心不已，改建科举，推行新政，又要兼顾战事，案牍高高堆起，京都传去塞外的信里，一封又一封，说陛下常常夜不能寐，就着烛火批阅奏章，一坐就是一整夜。他的鬓角因此生出了白发，而他才四十岁，正是一生中最好的年纪。
　　阿玄。恍然中，他这么叫我。喷薄而来的酒气沁入五脏六腑，我感到自己也有些醉了，不然怎么会在昭德宫里，会在他的身旁？应当是塞外粗犷的风沙吹痛了眼睛，这是幻觉，是梦。可我又清晰的感觉到了他的气息，独属于他的，清苦的药味。我由心而生出一种涩然的悲哀，我和他离得最近的时候，是他喝醉酒的时候。
　　阿玄，是你么？你回来了？
　　陛下，您醉了。
　　朕没醉！阿玄他顿了顿，然后颤声说，我等你，已经很久了
　　忧伤溢出酒水，黎明到来的格外漫长。冬季连阳光都是冰冷的，而他的身体比冬天更加冰冷。我站在窗前，看着宫娥们有序的收拾好一地的残局，默然退下。他始终缄口不言，高坐于几案前忙碌的工作。我握碎掌心的阳光，金色的碎影覆盖于骨节。我想到掖庭里的灯笼，永远散发出没有温度的冷光。曾经我甚至希望这个世界上不要拥有太阳，因为阳光能驱散黑暗，却并不能救赎绝望。掖庭是一个巨大的奴隶营，据人们说，里面关押的都是一些罪大恶极的人。或者说，是罪大恶极的狗。没有尊严，没有明天，而我，生活在那里。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会在掖庭，我只知道，我的来路是生，归处是死。世界上，生死总归是最简单的。
　　遇见他的那天，我和另外一些奴隶们被押到马场给皇族子弟们当练箭的靶子，我从没见到过那么高贵的人。他们穿着华服，恣意的坐在马背上，举手投足间都散发着不同常人的贵气，他们拉开长弓，弓上的花纹都是用金银雕刻而成的，繁复精致，他们撒手开弓，箭就像闪电一样朝我们射来，我们站在原地，眼睁睁的看着箭快速飞驰，连逃都不能逃离开，因为这是我们做奴隶的三生修来的福气，能不死在肮脏的掖庭里，而让贵人们的箭射中，是我们的荣幸。有的人被射中了的心脏，有的人被射中了喉咙，有猩红的血低落在地上，我木讷的看着，惶恐的接受着正发生着的一切，却仍然忍不住，在箭飞来的时候，伸出手，握住了箭端。在场所有人都盯着我，他们吃惊于我的大逆不道，我没有死，可我注定要死。是他从他们的手下将我救出，仅仅是轻描淡写的几句话，我就又从地狱里活过来了。高大的马停留在我面前，他俯身看我，箭还被我本能的握在手里，他见状，轻轻的笑了声，然后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魏玄。我小心翼翼回答他，这是我从掖庭角落里的一块帛布上发现的文字，我将它收了起来，掖庭里的人不配拥有名字，因为没人会像他这样问我们。我看到他沉思了一下，认真的点了点头，他欣然夸赞道，好名字。
　　之后我就被带他带走了，一个我幻想中天堂的模样。我开始跟在他的左右侍奉。我也知道了他的身份，一个默默无闻的皇子至少表面上是那样的，他隐藏了自己的野心，可是我知道他，他是一个很有志向的人。他是不满足于安逸现状的冒险者，他也并不善于享受奢侈的皇族生活，我们去过很多地方，穷困的山野，繁华的闹市，有人的地方，没人的地方，那总能引起他长时间的思量。而我总有着一种直觉，一种他终能君临这天下的直觉。
　　那年他十四岁，距离现在已经过去了数十年。可我回想起来，那些事情却仿佛如昨天才发生似的。当年我们在梨花树下舞剑，漫天的梨花飘落，他说，魏玄，你是块行军打仗的好料子。他说这是天赋，有的人生来就拥有着别人没有的东西。富贵荣华是人间带给世人的，然而本领却是天生的。于是大漠孤烟、长河落日，壮烈的夕阳迸发出最猛烈的残光，天际的紫红色霞光逶迤的千万里，玉门关血流遍野，尸骨累累，那么多人死了，可是魏玄活着。我魏玄活下来了，并成为了大将军，从一个小小的士卒开始。
　　在他登基那日，我领着三千铁甲，跪于天台之上，而他穿着九重玄衣，十二旒珠垂落于他眼前。他的眼里倒映着上蜀的山河，山川巍峨，河水滔滔，天地静默着，我看到他从生命的那头缓缓走过来，有大雁飞过天台上空，而他神情肃穆，在震天的呼声里，踏着我的双手，登上了皇位，与日光，融为一体。
　　魏玄生下来就是卑贱的，不敢相信有一日会得到命运的垂怜。我知道光会照亮前进的路，可是如果本来就没有路呢？他对我而言，就像是一条上天恩赐给我的路，有了路，就算没有灯，也能摸黑前行。
　　日上三竿的时候，有宦官来通报，是皇后来了。他声音清冷，淡淡的说，宣。然后我看到一个美丽的女子走了进来，挽着高高的惊鸿飞仙髻，身着皇后正服，面容精致，她眼神高傲的扫过我，带着鄙夷与不屑。在我记忆里，她是年幼就被先帝许给他的妻子，母亲是镇国公主，家族世代繁荣。而他的母亲，不过是一个只会阿谀谄媚的嫔妃，因为某种政治原因，他们被迫绑在了同一艘船上。她拥有着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骄矜与尊贵，连衣角拂过的风都是清冷的。她像例行公事一样，和我们一起长大，后来她也理所当然的成为了他的皇后，为他诞下儿女。直到那天，她撞破了我和他的秘密。我惊奇于她的毫无反应，她识趣的退下，表情淡漠，而他的神情，同样有着如出一辙的冰冷。
　　陛下真是好雅兴。她讽刺的笑着，朝他福了福身。然后她跟他汇报了一些后宫中的大小事宜，于是我恭谨的退了下去。走在宫廷朱红的回廊间时，突然想到很多年前，那时他正忙碌于跟太子的争斗，有一天他忽的问起我，如果我遭遇不测，你会怎么样？我只觉得心口传来莫名的钝痛，魏玄不会让您遭遇不测，假若发生了什么那么，魏玄将替您去死。他神色复杂，你是一个将军，本应战死沙场而不是沦为权谋斗争的牺牲品。我凝眸看他，要不是您，魏玄早就死了。我顿了顿，怆然道，我生来，便是为了您我没有再继续说下去，他应当懂得，我这一生，如果真正细究起来处，该是从遇见他起。
　　京都的雪像芦花一样悄无声息的飘落，整个世界都静得没了声音，仿佛被雪凝结成的冰给冻住了，万事万物都是僵硬的。我闻了闻自己的袖子，上面还残留着他的味道，苦涩的，酸楚的，还夹一丝魅惑，萦绕在我的衣裳上。我抿唇，雪已下得越来越大，我摸了摸怀中的暖炉，像抚摸一只猫儿。我感到自己在胡乱思想，一会想以前和他鲜衣怒马奔过长安街道，一会想起他执意要为我定一门亲事，我用了许多理由才勉强搪塞过去。一会又想起那个书中的典故：
　　春秋时楚人伯牙鼓琴意在高山流水钟子期听而知之。子期死伯牙谓世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鼓琴。
　　伯牙谓世无知音，乃破琴绝弦，终身不复古琴。我想着，人在世间，终归是活给人看的。而我所奢求的，不过是在史书上能够和他的名字写在一起，帝王将相，相辅相成，像始皇与蒙恬，高祖与张子房一样，流传千古，青史永垂，被后世的人们记着，于是人们知道，在千百年前的岁月里，有一些故事，是真实存在着的，那些被一笔带过的撕心裂肺与愁肠百结，满腔热血及澎湃的岁月，都是真实的，它们是时间的一部分，时间向前不止，而它们永远停留在了原地。是此时此刻，也是遥远的过去。
　　之后他很久都没有再召见我，直到有一天，我终于入宫，太医们神情焦灼，他的景况越来越不好了。可他们劝不住他，他仍然坚持批阅奏章，在太医们的苦苦哀求下，才同意把奏章从案上般到床边去。我进去见他，他的眼睛像是回光返照般奇异的亮起来，可也仅仅是一刹那。他瘦得如同雪中的一座孤峰，眉目间满是惨淡的苍白，青丝亦成霜雪。他坐在床榻上，虚弱的朝我招手，说，魏玄，过来。我慢慢走过去，内心几欲怆然泪下，大殿内的宫人们都退下了，我再也顾不得什么，紧紧的将他抱住，他比我想象中瘦得更厉害，可他却仍浑然不觉。我听到他沉重的咳嗽了一声，手帕上是触目惊心的血块。陛下我唤他，我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因为无论什么语言，都已填补不了我内心巨大的空洞。听朕说，魏玄。他不动声色的坐直了身子，瞳仁如黑矅石般漆黑，他郑重的握住了我的手，像是要交给我余生。而他神情凛然，用极为庄重的语气，一字一句的对我说，传位诏书在崇华殿的暗匣内他顿了顿，目光望向遥远的天空，像是看见了什么昔时的情景，他的声音忽得温柔了下来，仿佛有细雨浸润在无声的岁月里，他被柔和的光照着，轻声说，朕从此，便将幼帝与江山，托付给你了。预感到即将到来的分离，我别过头，再也不忍听。泪水流下，我泣不成声。而他缓缓凑过来，像是过了极为漫长的光阴，终于他俯身，亲吻了一下我的脸。
　　阿玄，我这一生最开心的事，就是遇见你。
　　记忆里孤独寂寥的身影，穿过忧伤岁月的丛林，走向世界的尽头，太阳要落下了，像一团火球一样坠落在天际。半夜我从梦中惊醒，未央宫哀呦的痛哭让人心悸得颤抖，钟声传来，有人哭着喊到皇上薨了。我浑身一震，朝着未央宫方向狠狠跪了下去，太阳沉在我心中的大海里，再也不会升起了。
　　举国哀痛。
　　在他执政的短短二十多年间，上蜀将百年的宿敌胡夷一族永远的驱逐出了边境，版图横跨东西，国力空前繁盛。他在位期间，勤政爱民，事必躬亲，并励精图治，好贤求治，涌现出了一大批文武名臣。那些人和我一样，敬他，重他，将他视为神祗，用一生来追随他。因为他们知道，他是一个好皇帝。而他也从来不曾辜负世人对他的期望。
　　他故去以后，我作为唯一的托孤大臣，扶新帝即位，为防外戚专权，遗诏命皇后殉葬。那一日晴光正好，我跪于天台之上，我匍匐着，看着新帝
　　缓缓向我走来，那个孩子有着和他同样的高贵与清冷，玉靴踏过我的手背，我听见熟悉的呼拜声，隔着悠长的岁月，跨过千山万水，朝朝暮暮，抵达到我的身边。恍然回首，原来，已经过去了那么久。
　　京都日升月落，我看着他的孩子长大成人，开始亲政，每每看到那个孩子，我就会想起他，想起多少年前的午后，我们在梨花树下舞剑，漫天的梨花飞扬落下，纷纷擦过他的眉，他的眼，他的肩上满是落花，他在花影中执剑看我。而我站在原地，一次又一次的如孩童般痛哭出声。我知道自己该走了，于是，在一个早朝上，我告别帝王，请求在京郊为他守陵，我一日又一日的徘徊在埋葬着他的陵墓前，我想我将会和他一起走完余生，在风雨里，在未知的每一刻里。直到我成为一棵开落在他陵墓前的槐树，我忘记了时间，我长成了守望的模样，我知道的，我们将一起，享有永生。今生今世，来生来世。而这世上的事情啊，其实从发生的那一刻起，就都已经成为了永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