得威骑将军者,可得天下也。 第一回独钓寒江雪 元祯三年腊月上旬,天昏时刻。 霜雪如银屑百尺堆积,江河如玄蟒八方纵横,殷陈大地宛如一副墨绘丹青。 澧水匍匐在溱州郡内,水光黯淡与两岸雪色格格不入。水滨之上,一头戴箬笠的渔人正悬竿垂钓。 此举委实令人匪夷。 他正襟端坐,瞑目以静心,尽管箬笠之上早已积雪成丘,箬笠之下剑眉长睫因雪色所染,也丝毫不为所动。 倏然一阵疾风射过来,发起目开,弯曲的竹竿轻轻曳动,旧雪滑落,新雪凭风飞来,却融进了凹痕里。 雪水聚积成形,是一个霖字。 霎时间,渔人猛地从竿中抽出利锋,狠辣辣地刺向某处。 但见渔人眸光一敛,忽然顿剑,两片莹白的雪花方遇剑刃,便裂成了四瓣跌落下来。 剑面久未沾血,光洁如镜,映照出一张人脸来。 来人是风流桃花潋滟之狭眼,多情柳叶入鬓之斜眉,一袭殷红长衣在身,真真个妙公子。 傅子同启口,声音宛若轻柳枝拂过细石沙,三分磁性,七分温润:我被姓薄的女人下了药,昏了三日三夜。 梅君泽冷哼一声,令剑回竿,双手交叉叠放在胸口,显得高傲又冷清。 阿霖,辛苦你等这么久。傅子同左手负于腰后,风姿潇洒地靠近他,拍了拍他的肩膀。 霖是梅君泽的字。 但是你并不委屈这三日三夜的好景色。 你知道吗,殷陈自立国以来,四百年,从未下过如此大的雪。而那时我却在与周公幽会 傅子同听罢自己都忍俊不禁,侧目一望,果然见梅君泽递了自己一个满含杀意的目光。 倘若我离去了呢?梅君泽冷不丁地开口。 傅子同眸光突然熄灭,染了无尽的霜雪:你说什么?声音冷得刺骨锥心。 两人四目相对良久,雪花竞落,梅君泽才发现这一时冷清无比。 他不该问这样的问题。 收回目光,二人各有所思,没有言语。 傅子同绕过他,走向澧水边,声音飘来:阿霖,这玩笑是开不得的。我们还是说正事。改日宴你致歉。 他随后跟来,见傅子同已提起了他装鱼的竹篓,其中的鱼充满了篓口。 等候这么久,看来是有很重要的消息要说与我听。 甄贤。 傅子同听罢蹙眉细细思索了许久,终于展眉浅笑,十足的风流韵味。他道:帝国的威骑将军?不熟。 明日备酒我再来。梅君泽朝他挑眉。 很自信。但是,说清楚。 可以肯定是他身边的人,来历可疑,目前我所了解到的还很晦暗。 两人并肩而立,一边是讳莫如深的沉默,一边是浑然天成的冷清。 他们的目光皆越过澧水远眺,所及之处,毫无他虑的,是金瓦玉砖朱墙的皇宫。 我感觉这是我的劫数。 梅君泽侧目,目光中略带不可思议。因为他深知,傅子同不信正邪神佛,只信他自己,哪里来的什么狗屁劫数一说。 你为何要千方百计地寻你阿姊? 我欠她的,要偿。 那么这意味着 你甘愿涉足朝堂? 未必吧。傅子同故作轻松地笑了一笑,宛如一春风得意之人。 梅君泽再一次佩服他的乐观,回敬君子一笑。 然后两人再度陷入沉默。 雪已连落三日三夜,将天地衬得苍白失色,如扬絮一般在殷陈的天下威武纵横,气势磅礴,至今仍未有停止之意。 这究竟是个什么兆头? 你怎么还不走?傅子同略带嫌弃地启口。 梅君泽愣了愣,正欲拿过鱼篓,然后离去。 这鱼我替你烹。傅子同不知打的什么主意,竟快手拦下。 都是我的。梅君泽毫不留情地夺了过来,然后便飞身离去了。因为他就好鲜鱼配美酒。 只遗留一阵寒冷无比的风,刺激得傅子同浑身颤抖。 他本想也占得两三尾,只可惜梅剑客,人小气还有一身了得的绝活轻功,实在是占不成便宜。 明日定要灌醉了他耍耍。 傅子同望着前方无踪无际的雪野,浅笑了两声,便也负手离去了。 天地很快便袭来黑色。夜,已至。 第二回温酒并煮鱼 近澧水处有一矮竹房,傅与梅向来是在此地相见。 梅君泽昨夜对自己的厨艺并不满意。他曾经吃过一次傅子同烹煮的鲈鱼,简直是人间至味,是以脑中所想完全地影响了自己的食欲。 今日傍晚他便迫不及待地提了三条大鱼来见他。 傅子同于是用红泥火炉温酒,又另燃了小灶煮鱼,隆冬里暖意四起,澧水之滨处处飘香,当真是意境不菲。 雪势见小了些,傅子同便从腰间取下筚篥,近唇,一吹起来便不要命了似的动情。 梅君泽被他的情绪给吸引了过去。他侧观挚友眉眼,风流倜傥之中掩藏不住一丝忧愁。 他知他所有之物、所吹之物皆非出自中原,因为,他是云胡的族人。 云胡为殷陈所灭,领战之人正是甄贤。 正入神之时,荜篥之音骤停。傅子同问了一句:怎么了? 这话本该出自他口的。 无事,不如我舞剑助兴吧。 傅子同笑了笑:挺不可思议的,看来今晚上有好戏。 入夜,只剩得半丛炭火微光,一桌鱼骨花白,两盏烈酒残香。 甄贤暗养死士,朝堂上竟无人得知,而且他常年在外征伐,是以江湖上也鲜有人知。 他与殷康一起长大,情谊匪浅,而且,她是一个女人。 女人?傅子同脑海中勾勒出一个狠辣女子的形象,低笑一声,那威骑将军的头衔就是世袭的咯。 你当真不知道她? 素闻她才华盖世,其他没了。傅子同四处游走,居无定所,整日忙于会友、打探消息、亲身涉险、疗伤,实在没功夫去关注这些对他没有任何价值的东西。 她杀人如麻,替殷康平定天下后,民间竟拥护她,人们都说‘得威骑将军者,可得天下也’。 不过是前人栽树,后人乘凉罢了,哼,她的家人为了殷陈都死绝了吧。不过我很好奇,你竟然视她作女人?傅子同忽然来了一句风凉话。 梅君泽对此无话可说,于是只捡自己能回答的说:不,她还有一位未加冠的弟弟。她本身就文韬武略,乃世袭爵位,兵权也全部由她掌控,何故要养死士?她没有理由为自己的地位担惊受怕。 她是要殷康的位置? 目前看来,如是。 重点在何处?傅子同呷了一口冷酒,不由得蹙起了眉头。 你连帝位的变化都不关心?梅君泽对此感到惊讶。说完便发现是自己多事了。 愚蠢。傅子同嘴角斜勾,略带鄙夷地说道。这不可能。殷康把兵权全权交给她,试想一下,一个战功赫赫、家世名声威望颇盛的将军,而殷康昏庸无道,在位三年早已不得民心,她为什么不直接动手为民除害,非得如此大费周章? 这说明那个女人企图保护他。所以她暗养死士。 如此忠心耿耿?莫非是对皇帝有情?傅子同在心底嗤之以鼻。 她成婚没? 梅君泽有些惊讶,使自己冷静了些方才道:没有。 傅子同立刻了然于心。 你想什么?梅君泽对他听到没有后陷入自我思考的神情极为不满。 傅子同摇了摇头,目光示意他继续。 但是有人见过她死士的首领。竟然也是一女子。云胡族人,一双桃花眼生得十分勾人。 傅子同放下酒盏,听到此忽然眼前一亮,眸光闪闪。 那个见过她容貌的人是江湖的势力,后来逃出来,死于非命。 傅子同再也坐不住了,他站起身来,开了矮竹房的门。 夜风袭来,江寒雪寒,无月色的天地也寒,他都习惯地忍住了。因为最寒的不过是人心。 我现在浑身发热,阿霖。 梅君泽走至他身旁倚门,以为他真是喝醉了。 他难得地打趣道:怎么,禁欲多年,现在又想女人了? 傅子同只笑。 姓薄还是姓苏的?难不成还是那位姓甄的?语毕梅君泽自己倒是朗声笑起来。 我这是怎么了?与你这江湖上所谓的‘傅君子’在一块儿,总是情不自禁地变得很腹黑。 因为我们是朋友,阿霖,唤我临重。 临重是傅子同的字。 临重。 傅子同又笑笑,脸色忽地变得沉重。 我亦是云胡人,还是族中掌事丌官氏一脉。我命不好,一出生便要背负两条生命。 第一个是我孪生阿姊,她早在我出身之前便被送走了。第二个是殷康。 梅君泽感到惊讶不已,他的出身竟然威胁到当今皇帝的命格,这究竟是什么意思? 我是云胡族三百年前预言中的帝星。傅子同轻描淡写,望着他,眸中竟有万千星火纷乱坠落的气魄。 梅君泽撑大了眼睛。 傅子同错开了他这样的情态,望向了别处,道:送走我阿姊是因为她占有了我嫡长子的地位,而殷康幸亏他并非贤帝,死不足惜。 那你是想?事实过于震惊,令梅君泽只能跟从他的思路走下去。 找到我阿姊,护她一世长安,然后,替天下百姓改朝换代。 梅君泽听他自述时如此的轻描淡写,却又字字铿锵有力,倒叫人一时无法掂量这话的重量。 可是也足够震慑人心了。 君子,那你今后该如何? 我想我务必去涉涉威骑将军府的水。傅子同依旧淡定。 梅君泽忽然觉得傅子同又要做一桩大事,不,是要做一桩这天底下最大的事。 傅子同正迎风而立,目光定定地望着澧水彼岸的万家灯火,橘黄的光辉映洒在他的眼角眉梢,他遗世清绝的笑容,显尽了江湖傅君子的风华。 当真是,公子世无双。 第三回相逢是故人 皇城的夜风退向八方,薄雾积淀化作万千玉露散落在新柳芽上,转眼之间已是孟春时节。 傅子同人脉遍及大地的各个角落,是以整个冬日游踪不定,也未曾约过梅君泽。 威骑将军府,小山园内。 桃花苞沉淀在枝头,忽地拂过一缕白纱,花枝曳了两曳,寂静安稳的世界旋即被一道轻盈的声音给打破了:你起得可真早。 桃花眼中的一剪春水荡漾着,似月潭,寒意更胜月潭,目光所指之处,是一身着瓷白色劲服的女子,生得眉清目秀,灵气浑然,挥舞拳脚间竟又有几分男子的硬朗风姿,不同平凡女子。 你明知道这是我的习惯。甄贤启口,声音开朗悦耳。你怎么会突然到来,有事么,阿玦? 我很想知道,你做这些,到底是不是个明白人?来的女子见她停下了动作,便走过去,玉指抚摸着她脸颊,眸光中泛起几许怜惜之意。 甄贤暖意融融的目光透过女子面上的轻纱积聚在月潭里,她多想熔化了这恨人的怜惜,又多想驱除其中所有晦暗的寒意。 她知道,如今的天下看似太平,可庙堂之上,江湖之下,仍存在各种隐患没有解决。 对于一名武将而言,她除了平定各种反叛势力,维护殷陈帝国利益之外,别无他法可行。 她是女人,却懂诗文,更明白政治,况且不在局中,看得更为清楚,可她也只能看着,根本无能为力。 她虽然与皇帝是青梅竹马,奈何一介女流,又已掌握兵权,更加不可能为朝中政治大臣所接受。 皇帝沉溺在盛世梦中,行为荒诞不实,暴戾昏庸,却不知梦外虎视眈眈。是以她要暗养死士,防患于未然。 我只是想护住殷陈的江山,护住殷陈的正统血脉。 女子听罢,若有所思地望着她。 阿玦,他后宫佳丽三千,怎会给我留以生情之机?她的语气里明显地带有一丝不甘与痛楚。 女子听出来了,却故作不知,因为她只要让甄贤任清楚形势,一代英才,不该被蒙蔽了双眼,一刻也不行。 她拥住她,在她耳畔怪罪:你啊你,看来连婚姻大事都需要我来操心呢。 可是我还没有想过这些事情。甄贤略显紧张地与她拉开了距离。 那就由我来想吧。我去请陛下专门为你做一个比武招亲,如何? 甄贤不置可否,只道:比武,我喜欢!语毕竟干净利落地扫了女子一腿,但见那女子灵巧一跃,躲了过去,落地立稳了身子过后,两人便兴致勃勃地打了起来。 这一切被暗处的一双眼睛全数收纳。 一个月前,红袖坊。 红衣的公子抛却了一身正经来到这花柳之地,手中小扇摇得好不快活。 一进门,鸨母便携众女佣了上来,傅君子一一打量着,蹙眉。 这位公子,生得好生俊俏,不知姓甚名谁呀? 傅子同。傅子同对这贴身上来的尤物面露爱怜状,启口之声充满了淫靡的气息。 哟!这不是傅君子么?素闻您有游侠之好,浪迹于江湖四海,真个见多识广呐。如今吹的什么风竟把您吹进了我们这红袖坊,实在是不胜荣幸,不知公子看上了哪位姑娘?鸨母口中说出这一番奉承话来只如平常人说话一般,脸不红心不跳,抛媚眼就如同睡男人一般勤快。 傅子同小心翼翼地躲闪着众女凑过来的物什体香,道:本公子要见的自然是七七姑娘。 鸨母忽然沉默了一小会儿,心下快速算计了一遍:当年七七为他所弃,小产淌血一路他都未曾出现一次。若不是江湖上敬他一声君子,她还真不打算做他这桩生意了。如今到自己找上门来,可是七七身份已经不同往日了,谁见都得有个预约,况且威骑将军府上的那位马上也要到了,两者相较还是实话相告吧。 怎么,莫非不行?傅子同轻薄地搂住了鸨母的腰柱,这倒让她觉得极为不好脱身了。 不是的,君子,您有所不知,如今见咋们七七姑娘需要预约,她现在可是被甄小爷养着,我可不敢胡乱做主。 甄小爷?威骑将军她弟弟?这个女人权力很大,鸨母自然得罪不起。按梅君泽所言,她常年在野,威骑将军府一直由其弟操控。 傅子同猛然发现,自己对皇城之事的掌握已经过时了,须得增插人手。 今日来,为的就是这位甄小爷。那他就更加要见苏七七了。 鸨母听罢连忙点头,望他知难而退。 傅子同一笑倾城,只道:我偏要见她,鸨母只管通报一声。语罢便径直朝前闯,也不管拦他的人的动作。 鸨母一声令下,众女便缠了上来,傅子同觉得碍事,便一柄折扇绕腰一划,强大的内力使怪力乱神皆飞抛向四周,一时之间,尖锐的叫喊声四起。 傅子同将手负在背后,礼貌地道了一声冒犯了,便潇洒地离去了。 一片哀嚎声中,传来一道清丽的呵斥声:什么人闯我红袖坊? 傅子同未来得及踏上木阶,一阵异香袭来,便闻声止步。 但见一个身姿妖娆,浑身上下每一寸肌肤都带媚态的女子正一步一步走下来。她昂首挺胸,气质跋扈,扭动腰肢,目光哪怕只是蔑视地向裙下众生轻微地一扫,都令人血脉喷张。 谁?她提高音调再问了一遍,目光扫到一袭红衣,不觉顿了步伐。 傅子同抬首,露出了最为质朴的笑容,温润如玉。 苏七七的故作姿态一下子便被瓦解了。她眸光闪烁,激动又隐忍,眼中全是瞒也瞒不住爱意。 看,这是她一直追随,从不变心的傅郎啊!果真世事波云诡谲,只有傅君子的眼,相逢才不改旧时青。 香儿,他唤他给她的名字。好久不见。 苏七七放下了姿态,敛了敛情绪,行礼道:君子。 您请上来。 鸨母看在眼中,用眼神向苏七七示意求助。 她交代:甄爷来了就说我在沐浴,出事了我担着。 如此便无人敢上前拦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