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意纣王八年,夏四月,天下四大诸侯率领八百镇朝觐于商。 那四镇诸侯乃东伯侯姜桓楚,南伯侯鄂崇禹,西伯侯姬昌,北伯侯崇侯虎。天下诸侯俱进朝歌。此时太师闻仲不在都城,纣王宠用费仲、尤浑。各诸侯俱知二人把持朝政,擅权作威,少不得先以礼贿之以结其心,正所谓:未去朝天子,先来谒相公。内中有位诸侯,乃冀州侯,姓苏名护,此人生得性如烈火,刚方正直,那里知道奔竞夤缘;平昔见稍有不公不法之事,便执法处分,不少假借,故此与二人俱未曾送有礼物。也是合当有事,那日二人查天下诸侯俱送有礼物,独苏护并无礼单,心中大怒,怀恨于心。不题。 其日元旦吉晨,天子早朝,设聚两班文武,众官拜贺毕。黄门官启奏陛下:今年乃朝贺之年,天下诸侯皆在午门外朝贺,听候玉音发落。纣王问首相商容,容曰:陛下止可宣四镇首领臣面君,采问民风土俗,淳庞浇竞,国治邦安;其余诸侯俱在午门外朝贺。天子闻言大悦:卿言极善。随命黄门官传旨:宣四镇诸侯见驾,其余午门朝贺。 话说四镇诸侯整齐朝服,轻摇玉佩,进午门,行过九龙桥,至丹墀,山呼朝拜毕,俯伏。王慰劳曰:卿等与朕宣猷赞化,抚绥黎庶,镇摄荒服,威远宁迩,多有勤劳,皆卿等之功耳。朕心喜悦。东伯侯奏曰:臣等荷蒙圣恩,官居总镇。臣等自叨职掌,日夜兢兢,常恐不克负荷,有辜圣心;纵有犬马微劳,不过臣子分内事,尚不足报涓涯于万一耳,又何劳圣心垂念!臣等不胜感激!天子龙颜大喜,命首相商容、亚相比干于显庆殿治宴相待。四臣叩头谢恩,离丹墀前至显庆殿,相序筵宴。不题。 天子退朝至便殿,宣费仲、尤浑二人,问曰:前卿奏朕,欲令天下镇大诸侯进美女,朕欲颁旨,又被商容谏止;今四镇诸侯在此,明早召入,当面颁行,俟四人回国,以便拣选进献,且免使臣往返。二卿意下若何?费仲俯伏奏曰:首相谏止采选美女,陛下当日容纳,即行停旨,此美德也。臣下共知,众庶共知,天下景仰。今一旦复行,是陛下不足以取信于臣民,切为不可。臣近访得冀州侯苏护有一女,艳色天姿,幽闲淑性,若选进宫帏,随侍左右,堪任役使。况选一人之女,又不惊扰天下百姓,自不动人耳目。纣王听言,不觉大悦:卿言极善!即命随侍官传旨:宣苏护。 使命来至馆驿传旨:宣冀州侯苏护商议国政。苏护即随使命至龙德殿朝见,礼毕,俯伏听命。王曰:朕闻卿有一女,德性幽闲,举止中度。朕欲选侍后宫。卿为国戚,食其天禄,受其显位,永镇冀州,坐享安康,名扬四海,天下莫不欣羡。卿意下如何?苏护听言,正色而奏曰:陛下宫中,上有后妃,下至嫔御,不啻数千。妖冶妩媚,何不足以悦王之耳目?乃听左右谄谀之言,陷陛下于不义。况臣女蒲柳陋质,素不谙礼度,德色俱无足取。乞陛下留心邦本,连斩此进谗言之小人,使天下后世知陛下正心修身,纳言听谏,非好色之君,岂不美哉! 纣王大笑曰:卿言甚不谙大体。自古及今,谁不愿女作门楣。况女为后妃,贵敌天子;卿为皇亲国戚,赫奕显荣,孰过于此!卿毋迷惑,当自裁审。苏护闻言,不觉厉声言曰:臣闻人君修德勤政,则万民悦服,四海景从,天禄永终。昔日有夏失政,淫荒酒色;惟我祖宗不迩声色,不殖货财,德懋懋官,功懋懋赏,克宽克仁,方能割正有夏,彰信兆民,邦乃其昌,永保天命。今陛下不取法祖宗,而效彼夏王,是取败之道也。况人君爱色,必颠覆社稷;卿大夫爱色,必绝灭宗庙;士庶人爱色,必戕贼其身。且君为臣之标率,君不向道,臣下将化之,而朋比作奸,天下事尚忍言哉!臣恐商家六百余年基业,必自陛下紊乱之矣。纣王听苏护之言,勃然大怒曰:君命召,不俟驾;君赐死,不敢违;况选汝一女为后妃乎!敢以戆言忤旨,面折朕躬,以亡国之君匹朕,大不敬孰过于此!着随侍官,拿出午门,送法司勘问正法!左右随将苏护拿下。 转出费仲、尤浑二人,上殿俯伏奏曰:苏护忤旨,本该勘问;但陛下因选侍其女,以致得罪;使天下闻之,道陛下轻贤重色,阻塞言路。不若赦之归国,彼感皇上不杀之恩,自然将此女进贡宫闱,以侍皇上。庶百姓知陛下宽仁大度,纳谏容流,而保护有功之臣。是一举两得之意。愿陛下准臣施行。 纣王闻言,天颜少霁:依卿所奏。即降赦,令彼还国,不得久羁朝歌。话说圣旨一下,迅如峰火,即催逼苏护出城,不容停止。 那苏护辞朝回至驿亭,众家将接见慰问:圣上召将军进朝,有何商议?苏护大怒,骂曰:无道昏君,不思量祖宗德业,宠信谗臣谄媚之言,欲选吾女进宫为妃。此必是费仲、尤浑以酒色迷惑君心,欲专朝政。我听旨不觉直言谏诤;昏君道我忤旨,拿送法司。二贼子又奏昏君,赦我归国,谅我感昏君不杀之恩,必将吾女送进朝歌,以遂二贼奸计。我想闻太师远征,二贼弄权,眼见昏君必荒淫酒色,紊乱朝政,天下荒荒,黎民倒悬,可怜成汤社稷化为乌有。我自思:若不将此女进贡,昏君必兴问罪之师;若要送此女进宫,以后昏君失德,使天下人耻笑我不智。诸将必有良策教我。众将闻言,齐曰:吾闻‘君不正则臣投外国’,今主上轻贤重色,眼见昏乱,不若反出朝歌,自守一国,上可以保宗社,下可保一家。此时苏护正在盛怒之下,一闻此言,下觉性起,竟不思维,便曰:大丈夫不可做不明白事。叫左右:取文房四宝来,题诗在午门墙上,以表我永不朝商之意。诗曰:君坏臣纲,有败五常。冀州苏护,永不朝商! 苏护题了诗,领家将径出朝歌,奔本国而去。 且言纣王见苏护当面折诤一番,不能遂愿:虽准费、尤二人所奏,不知彼可能将女进贡深宫,以遂朕于飞之乐?正踌躇不悦,只见看午门内臣俯伏奏曰:臣在午门,见墙上苏护题有反诗十六字,不敢隐匿,伏乞圣裁。随侍接诗铺在御案上。 纣王一见,大骂:贼子如此无礼!朕体上天好生之德,不杀鼠贼,赦令归国,彼反写诗午门,大辱朝廷,罪在不赦!即命:宣殷破败、晁田、鲁雄等,统领六师,朕须亲征,必灭其国!当驾官随宣鲁雄等见驾。不一时,鲁雄等朝见,礼毕。王曰:苏护反商,题诗午门,甚辱朝纲,情殊可恨,法纪难容。卿等统人马廿万为先锋;朕亲率六师,以声其罪。鲁雄听罢,低首暗想:苏护乃忠良之士,素怀忠义,何事触忤天子,自欲亲征,冀州休矣! 鲁雄为苏护俯伏奏曰:苏护得罪于陛下,何劳御驾亲征。况且四大镇诸侯俱在都城,尚未归国,陛下可点一二路征伐,以擒苏护,明正其罪,自不失挞伐之威。何必圣驾远事其地。纣王问曰:四侯之内,谁可征伐?费仲在傍,出班奏曰:冀州乃北方崇侯虎属下,可命侯虎征伐。纣王即准施行。 鲁雄在侧自思:崇侯虎乃贪鄙暴横之夫,提兵远征,所经地方,必遭残害,黎庶何以得安。现有西伯姬昌,仁德四布,信义素着。何不保举此人,庶几两全。纣王方命传旨,鲁雄奏曰:侯虎虽镇北地,恩信尚未孚于人,恐此行未能伸朝廷威德;不如西伯姬昌,仁义素闻,陛下若假以节钺,自不劳矢石,可擒苏护,以正其罪。纣王思想良久,俱准奏。特旨令二侯秉节钺,得专征伐。使命持旨到显庆殿宣读。不题。 只见四镇诸侯与二相饮宴未散,忽报旨意下,不知何事。天使曰:西伯侯、北伯侯接旨。二侯出席接旨,跪听宣读: 诏曰:朕闻冠履之分维严,事使之道无两,故君命召,不俟驾;君赐死,不敢返命;乃所以隆尊卑,崇任使也。兹不道苏护,狂悖无礼,立殿忤君,纪纲已失,被赦归国,不思自新,辄敢写诗午门,安心叛主,罪在不赦。赐尔姬昌等节钺,便宜行事,往惩其忤,毋得宽纵,罪有攸归。故兹诏示汝往。钦哉。谢恩。 天使读毕,二侯谢恩平身。姬昌对二丞相、三侯伯言曰:苏护朝商,未进殿庭,未参圣上;今诏旨有‘立殿忤君’,不知此语何来?且此人素怀忠义,累有军功,午门题诗,必有诈伪。天子听信何人之言,欲伐有功之臣。恐天下诸侯不服。望二位丞相明日早朝见驾,请察其详。苏护所得何罪?果言而正,伐之可也;倘言而不正,合当止之。比干言曰:君侯言之是也。崇侯虎在傍言曰:‘王言如丝,其出如纶。’今诏旨已出,谁敢抗违。况苏护题诗午门,必然有据;天子岂无故而发此难端。今诸侯八百,俱不遵王命,大肆猖獗,是王命不能行于诸侯,乃取乱之道也。姬昌曰:公言虽善,是执其一端耳。不知苏护乃忠良君子,素秉丹诚,忠心为国,教民有方,治兵有法,数年以来,并无过失。今天子不知为谁人迷惑,兴师问罪于善类。此一节恐非国家之祥瑞。只愿当今不事干戈,不行杀伐,共乐尧年。况兵乃凶象,所经地方,必有惊扰之虞,且劳民伤财,穷兵黩武,师出无名,皆非盛世所宜有者也。崇侯虎曰:公言固是有理,独不思君命所差,概不由己?且煌煌天语,谁敢有违,以自取欺君之罪。昌曰:既如此,公可领兵前行,我兵随后便至。当时各散。西伯便对二丞相言:侯虎先去,姬昌暂回西岐,领兵续进。遂各辞散。不题。 次日,崇侯虎下教场,整点人马,辞朝起行。 且言苏护离了朝歌,同众士卒,不一日回到冀州。护之长子苏全忠率领诸将出郭迎接。其时父子相会进城,帅府下马。众将到殿前见毕。护曰:当今天子失政,天下诸侯朝觐,不知那一个奸臣,暗奏吾女姿色,昏君宣吾进殿,欲将吾女选立宫妃。彼时被我当面谏诤,不意昏君大怒,将我拿问忤旨之罪,当有费仲、尤浑二人保奏,将我赦回,欲我送女进献。彼时心甚不快,偶题诗帖于午门而反商。此回昏君必点诸侯前来问罪。众将官听令:且将人马训练,城垣多用滚木炮石,以防攻打之虞。诸将听令,日夜防维,不敢稍懈,以待厮杀。 话说崇侯虎领五万人马,即日出兵,离了朝歌,望冀州进发。 但见: 轰天炮响,振地锣鸣。轰天炮响,汪洋大海起春雷;振地锣鸣,万仞山前丢霹雳。旛幢招展,三春杨柳交加;号带飘扬,七夕彩云蔽日。刀枪闪灼,三冬瑞雪重铺;剑戟森严,九月秋霜盖地。腾腾杀气锁天台,隐隐红云遮碧岸。十里汪洋波浪滚,一座兵山出土来。大兵正行,所过州府县道,非止一日。前哨马来报:人马已至冀州,请千岁军令定夺。侯虎传令安营。怎见得: 东摆芦叶点钢枪,南摆月样宣花斧,西摆马闸雁翎刀,北摆黄花硬柄弩,中央戊己按勾陈,杀气离营四十五。辕门下按九宫星,大寨暗藏八卦谱。 侯虎安下营寨,早有报马报进冀州。苏护问曰:是那路诸侯为将?探事回曰:乃北伯侯崇侯虎。苏护大怒曰:若是别镇诸侯,还有他议;此人素行不道,断不能以礼解释。不若乘此大破其兵,以振军威,且为万姓除害。传令:点兵出城厮战!众将听令,各整军器出城,一声炮响,杀气振天。城门开处,将军马一字摆开。苏护大叫曰:传将进去,请主将辕门答话! 探事马飞报进营。侯虎传令整点人马。只见门旗开处,侯虎坐逍遥马,统领众将出营,展两杆龙凤绣旗。后有长子崇应彪压住阵脚。苏护见侯虎飞凤盔,金锁甲,大红袍,玉束带,紫骅骝,斩将大刀,担于鞍鞽之上。苏护一见,马上欠身曰:贤侯别来无恙。不才甲冑在身,不能全礼。今天子无道,轻贤重色,不思量留心邦本;听谗佞之言,强纳臣子之女为妃,荒淫酒色,不久天下变乱。不才自各守边疆,贤侯何故兴此无名之师?崇侯听言大怒曰:你忤逆天子诏旨,题反诗于午门,是为贼臣,罪不容诛。今奉诏问罪,则当肘膝辕门,尚敢巧言支吾,持兵贯甲,以骋其强暴哉!崇侯回顾左右:谁与我擒此逆贼? 言未了,左哨下有一将,头带凤翅盔;黄金甲,大红袍,狮鸾带,青骢马;厉声而言曰:待末将擒此叛贼!连人带马滚至军前。这壁厢有苏护之子苏全忠,见那阵上一将当先,剌斜里纵马摇戟曰:慢来!全忠认得是偏将梅武。梅武曰:苏全忠,你父子反叛,得罪天子,尚不倒戈服罪,而强欲抗天兵,是自取灭族之祸矣。全忠拍马摇戟,劈胸来刺。梅武手中斧劈面相迎。 但见: 二将阵前交战,锣鸣鼓响人惊。该因世上动刀兵,致使英雄相驰骋。这个那分上下,那个两眼难睁。你拿我,凌湮阁上标名;我捉你,丹凤楼前画影。斧来戟架,绕身一点凤摇头;戟去斧迎,不离腮边过顶额。 两马相交,二十回合,早被苏全忠一戟剌梅武于马下。 苏护见子得胜,传令擂鼓。冀州阵上大将赵丙、陈季贞纵马抡刀杀将来。一声喊起,只杀的愁云荡荡,旭日辉辉,尸横遍野,血溅成渠。 侯虎麾下金葵、黄元济、崇应彪且战且走,败至十里之外。 苏护传令鸣金收兵,同城到帅府,升殿坐下, 赏劳有功诸将:今日虽大破一阵,彼必整兵复雠,不然定请兵益将,冀州必危,如之奈何?言未毕,副将赵丙上前言曰:君侯今日虽胜,而征战似无已时。前者题反诗,今日杀军斩将,拒敌王命,此皆不赦之罪。况天下诸侯,非止侯虎一人,倘朝廷盛怒之下,又点几路兵来,冀州不过弹丸之地,诚所谓‘以石投水,’立见倾危。若依末将愚见,‘一不做,二不休’,侯虎新败,不过十里远近;乘其不备,人衔枚,马摘辔,暗劫营寨,杀彼片甲不存,方知我等利害。然后再寻那一路贤良诸侯,依附于彼,庶可进退,亦可以保全宗社。不知君侯尊意何如?护闻此言大悦,曰:公言甚善,正合吾意。即传令:命子全忠领三千人马出西门十里,五冈镇埋伏。全忠领命而去。陈季贞统左营,赵丙统右营,护自统中营。时值黄昏之际,卷旛息鼓,人皆衔枚,马皆摘辔,听炮为号,诸将听令。不表。 且言崇侯虎恃才妄作,提兵远伐,孰知今日损军折将,心甚羞惭。只得将败残军兵收聚,扎下行营,纳闷中军,郁郁不乐,对众将曰:吾自行军,征伐多年,未尝有败;今日折了梅武,损了三军,如之奈何?旁有大将黄元济谏曰:君侯岂不知‘胜败乃兵家常事’,想西伯侯大兵不久即至,破冀州如反掌耳。君侯且省愁烦,宜当保重。侯虎军中置酒,众将欢饮。不题。 有诗为证,诗曰: 侯虎提兵事远征,冀州城外驻行旌;三千铁骑摧残后,始信当年浪得名。且言苏护把人马暗暗调出城来,只待劫营。时至初更,已行十里。探马报与苏护,护即传令,将号炮点起。一声响亮,如天崩地塌,三千铁骑,一齐发喊,冲杀进营。 如何抵当,好生利害,怎见得: 黄昏兵到,黑夜军临。黄昏兵到,冲开队伍怎支持?黑夜军临,撞倒寨门焉可立?人闻战鼓之声,惟知怆惶奔走;马听轰天之炮,难分南北东西。刀枪乱刺,那明上下交锋;将士相迎,岂知自家别个。浓睡军东冲西走;未醒将怎着头盔。先行官不及鞍马,中军帅赤足无鞋。围子手东三西四;拐子马南北奔逃。劫营将骁如猛虎;冲寨军一似蛟龙。着刀的连肩拽背;着枪的两臂流红;逢剑的砍开甲冑;遇斧的劈破天灵。人撞人,自相践踏;马撞马,遍地尸横。着伤军哀哀叫苦;中箭将咽咽悲声。弃金鼓旛幢满地;烧粮草四野通红。只知道奉命征讨,谁承望片甲无存。愁云直上九重天,一派败兵随地拥。只见三路雄兵,人人敢勇,个个争先,一片喊杀之声,冲开七层围子,撞倒八面虎狼。 单言苏护,一骑马,一条枪,直杀入阵来,捉拿崇侯虎。 左右营门,喊声振地。崇侯虎正在梦中闻见杀声,披袍而起,上马提刀,冲出帐来。只见灯光影里,看苏护金盔金甲,大红袍,玉束带,青骢马,火龙枪,大叫曰:侯虎休走!速下马受缚!捻手中枪劈心刺来。 崇侯虎落慌,将手中刀对面来迎,两马交锋。正战时,只见这崇侯虎长子应彪带领金葵、黄元济杀将来助战。崇营左粮道门赵丙杀来,右粮道门陈季贞杀来。两家混战,夤夜交兵。怎见得: 征云笼地户,杀气锁天关。天昏地暗排兵,月下星前布阵。四下里齐举火把,八方处乱掌灯球。那营里数员战将厮杀;这营中千匹战马如龙。灯影战马,火映征夫。灯影战马,千条烈焰照貔貅;火映征夫,万道红霞笼懈豸。开弓射箭,星前月下吐寒光;转背抡刀,灯里火中生灿烂。鸣金小校,恹恹二目竟难睁;擂鼓儿郎,渐渐双手不能举。刀来枪架,马蹄下人头乱滚;剑去戟迎,头盔上血水淋漓。锤鞭并举,灯前小校尽倾生;斧鐧伤人,目下儿郎都丧命。喊天振地自相残,哭泣苍天连叫苦。只杀得满营炮响冲霄汉,星月无光斗府迷。 话说两家大战,苏护有心劫营,崇侯虎不曾防备,冀州人马以一当十。金葵正战,早被赵丙一刀砍于马下。侯虎见势不能支,且战且走。有长子应彪保父,杀一条路逃走,好似丧家之犬,漏网之鱼。冀州人马,凶如猛虎,恶似豺狼,只杀的尸横遍野,血满沟渠。急忙奔走,夜半更深,不认路途而行,只要保全性命。苏护赶杀侯虎败残人马约二十余里,传令鸣金收军。 苏护得全胜回冀州。 单言崇侯虎父子,领败兵迤逦望前正走,只见黄元济、孙子羽催后军赶来,打马而行。侯虎在马上叫众将言曰:吾自提兵以来,未尝大败;今被逆贼暗劫吾营,黑夜交兵,未曾准备,以致损折军将。此恨如何不报!吾想西伯侯姬昌自在安然,违避旨意,按兵不动,坐观成败,真是可恨!长子应彪答曰:军兵新败,锐气已失,不如按兵不动,遣一军催西伯侯起兵前来接应,再作区处。侯虎曰:我儿所见甚明。到天明收住人马,再作别议。言末毕,一声炮响,喊杀连天,只听得叫:崇侯虎快快下马受死! 侯虎父子、众将,急向前看时,见一员小将,束发金冠,金抹额,双摇两根雉尾,大红袍,金锁甲,银合马,画杆戟,面如满月,唇若涂朱,厉声大骂:崇侯虎,吾奉父亲之命,在此候尔多时。可速倒戈受死!还不下马,更待何时!侯虎大骂曰:好贼子!你父子谋反,忤逆朝廷,杀了朝廷命官,伤了天子军马,罪业如山。寸磔汝尸,倘不足以赎其辜。偶尔夤夜中贼奸计,辄敢在此耀武扬威,大言不惭。不日天兵一到,汝父子死无葬身之地。谁与我拿此反贼?黄元济纵马舞刀,直取苏全忠。全忠用手中戟,对面相还,两马相交,一场大战: 刮地寒风声似飒,滚滚征尘飞紫雪,駜駜拨拨马蹄鸣,叮叮当当袍甲结。齐心刀砍锦征袍,举意枪刺连环甲。只杀的摇旗小校手连颠,擂鼓儿郎槌乱匝。 二将酣战,正不分胜负。 孙子羽纵马舞叉,双战全忠。全忠大喝一声,刺子羽于马下。全忠复奋勇来战侯虎。侯虎父子双迎上来,战住全忠。全忠抖擞神威,好似弄风猛虎,搅海蛟龙,战住三将。正战间,全忠卖个破绽,一戟把崇侯虎护腿金甲挑下了半边。 侯虎大惊,将马一夹,跳出围来,往外便走。崇应彪见父亲败走,意急心忙,慌了手脚,不提防被全忠当心一戟刺来。应彪急闪时,早中左臂,血淋袍甲,几乎落马。众将急上前架住,救得性命,望前逃走。全忠欲要追赶,又恐黑夜之间不当稳便,只得收了人马进城。此时天色渐明,两边来报苏护。护令长子到前殿问曰:可曾拿了那贼? 全忠答曰:奉父亲将令,在五岗镇埋伏,至半夜败兵方至,孩儿奋勇刺死孙子羽;挑崇侯虎护腿甲;伤崇应彪左臂,几乎落马,被众将救逃。奈黑夜不敢造次追赶,故此回兵。苏护曰:好了这老贼!我儿且自安息。 诗曰: 崇君奉敕伐诸侯,智浅谋庸枉怨尤。白昼调兵输战策;黄昏劫寨失前筹。 从来女色多亡国;自古权奸不到头。岂是纣王求妲己,应知天意属东周。 话说崇侯虎父子带伤,奔走一夜,不胜困乏;急收聚败残人马,十停止存一停,俱是带着重伤。侯虎一见众军,不胜伤感。黄元济转上前曰:君侯何故感叹。‘胜负军家常事’,昨夜偶未堤防,误中奸计。君侯且将残兵暂行札住。可发一道催军文书往西岐,催西伯速调兵马前来,以便截战。一则添兵相助;二则可复今日之恨耳。不知君侯意下如何?侯虎闻言,沉吟曰:姬伯按兵不举,坐观成败,我今又去催他,反便宜了他一个,违避圣旨,罪名。正迟疑间,只听前边大势人马而来。 崇侯虎不知何处人马,骇得魂不附体,魄遶空中。急自上马,望前看时,只见两杆旗旛开处,见一将面如锅底,海下赤髯,两道白眉,眼如金镀,带九云烈焰飞兽冠,身穿锁子连环甲,大红袍,腰系白玉带,骑火眼金睛兽,用两柄湛金斧。此人乃崇侯虎兄弟崇黑虎也,官拜曹州侯。 侯虎一见是亲弟黑虎,其心方安。黑虎曰:闻长兄兵败,特来相助,不意此处相逢,实为万幸。崇应彪马上亦欠背称谢:叔父,有劳远涉。黑虎曰:小弟此来,与长兄合兵,复往冀州;弟自有处。彼时大家合兵一处。崇黑虎只有三千飞虎兵在先,后随二万有余,人马复到冀州城下安营。曹州兵在先,吶喊叫战。 冀州报马飞报苏护:今有曹州崇黑虎兵至城下,请爷军令定夺。苏护闻报,低头默默无语;半晌,言曰:黑虎武艺精通,晓畅玄理,满城诸将皆非对手,如之奈何?左右诸将听护之言,不知详细。只见长子全忠上前日:‘兵来将当,水来土压’,谅一崇黑虎有何惧哉!护曰:汝年少不谙事体,自负英勇;不知黑虎曾遇异人传授道术,百万军中取上将首级,如探囊中之物。不可轻觑。全忠大叫曰:父亲长他锐气,灭自己威风。孩儿此去,不生擒黑虎,誓不回来见父亲之面!护曰:汝自取败,勿生后悔。全忠那里肯住,翻身上马,开放城门,一骑当先,厉声高叫:探马的!与我报进中军,叫崇黑虎与我打话! 蓝旗忙报与二位主帅得知:外有苏全忠讨战。黑虎暗喜曰:吾此来一则为长兄兵败;二则为苏护解围,以全吾友谊交情。令左右备坐骑,即翻身来至军前。见全忠马上耀武扬威。黑虎曰:全忠贤侄,你可回去,请你父亲出来,我自有话说。全忠乃年幼之人,不谙事体,又听父亲说黑虎枭勇,焉肯善回,乃大言曰:崇黑虎,我与你势成敌国,我父亲又与你论甚交情!速倒戈退收军,饶你性命;不然悔之晚矣! 黑虎大怒曰:小畜生焉敢无礼!举湛金斧劈面砍来。 全忠将手中戟急架相还。兽马相交,一场恶战。怎见得: 二将阵前寻斗赌,两下交锋谁敢阻。这个似摇头狮子下山岗;那个如摆尾狻猊寻猛虎。这一个兴心要定锦乾坤;那一个实意欲把江山补。从来恶战几千番,不似将军多英武。 二将大战冀州城下。苏全忠不知崇黑虎幼拜截教真人为师,秘授一个葫芦,背伏在脊背上,有无限神通。全忠只倚平生勇猛,又见黑虎用的是短斧,不把黑虎放在心上,眼底无人,自逞己能,欲要擒获黑虎,遂把平日所习武艺尽行使出。戟有尖有咎,九九八十一进步,七十二开门,腾、挪、闪、赚、迟、速、收、放。怎见好戟: 能工巧匠费经营,老君炉裹炼成兵,造出一根银尖戟,安邦定国正乾坤。黄旛展三军害怕,豹尾动战将心惊,冲行营犹如大蟒,踏大寨虎荡羊群。休言鬼哭与神嚎,多少儿郎轻丧命。全凭此宝安天下,昼戟长旛定太平。 苏全忠使尽平生精力,把崇黑虎杀了一身冷汗。 黑虎叹曰:苏护有子如此,可谓佳儿。真是将门有种!黑虎把斧一愰,拨马便走。就把苏全忠在马上笑了一个腰软骨酥:若听俺父亲之言,竟为所误。誓拿此人,以灭我父之口。放马赶来,那里肯舍。紧走紧赶,慢走慢追。全忠定要成功,往前赶有多时,黑虎闻脑后金铃响处,回头见全忠赶来不舍,忙把脊梁上红葫芦顶揭去,念念有词。只见葫芦裹边一道黑烟冒出,化开如网罗,大小黑烟中有噫哑之声,遮天映日飞来,乃是铁嘴神鹰,张开口,劈面来。 全忠只知马上英雄,那晓的黑虎异术?急展戟护其身面。坐下马早被神鹰把眼一嘴伤了,那马跳将起来,把苏全忠跌了个金冠倒躅,铠甲离鞍,撞下马来。 黑虎传令:拿了!众军一拥向前,把苏全忠绑缚二臂。黑虎掌得胜鼓回营,辕门下马。探马报崇侯虎:二老爷得胜,生擒反臣苏全忠,辕门听令。侯虎传令:请!黑虎上帐,见侯虎,口称:长兄,小弟擒苏全忠已至辕门。侯虎喜不自胜,传令:推来!不一时把全忠推至帐前。苏全忠立而不跪。 侯虎大骂曰:贼子,今已被擒,有何理说?尚敢倔强抗礼!前夜五岗镇那样英雄,今日恶贯满盈,推出斩首示众!全忠厉声大骂曰:要杀就杀,何必作此威福!我苏全忠视死轻如鸿毛,只不忍你一班奸贼,蛊惑圣聪,陷害万民,将成汤基业被你等断送了。但恨不能生啖你等之肉耳!侯虎大怒,驾日:黄口孺子!今已被擒,尚敢簧舌!速令:推出斩之!方欲行刑,转过崇黑虎言曰:长兄暂息雷霆。苏全忠被擒,虽则该斩,奈他父子皆系朝廷犯官,前闻旨意拿解朝歌,以正国法。况护有女妲己,姿貌甚美,倘天子终有怜惜之意,一朝赦其不臣之罪,那时不归罪于我等?是有功而实且为无功也。且姬伯未至,我兄弟何苦任其咎。不若且将全忠囚禁后营,破了冀州,擒护满门,解人朝歌,请旨定夺,方是上策。侯虎曰:贤弟之言极善。只是好了这反贼耳。传令:设宴,与你二爷爷贺功。按下不表。 且言冀州探马报与苏护:长公子出阵被擒。护曰:不必言矣。此子不听父言,自恃己能,今日被擒,理之当然。但吾为豪杰一场,今亲子被擒,强敌压境,冀州不久为他人所有,却为何来!只因生了妲己,昏君听信谗佞,使我满门受祸,黎庶遭殃,这都是我生此不肖之女,以遭此无穷之祸耳。倘久后此城一破,使我妻女擒往朝歌,露面抛头,尸骸残暴,惹天下诸侯笑我为无谋之辈;不若先杀其妻女,然后自刎,庶几不失丈夫之所为。 苏护带十分烦恼,仗剑走进后厅,只见小姐妲己,盈盈笑脸,微吐朱唇,口称:爹爹,为何提剑进来?苏护一见妲己,乃亲生之女,又非雠敌,此剑焉能举的起。 苏护不觉含泪点头言曰:冤家!为你,兄被他人所擒,城被他人所困,父母被他人所杀,宗庙被他人所有,生了你一人,断送我苏氏一门!正感叹间,只见左右击云板:请老爷升殿。崇黑虎索战。护传令:各城门严加防守,准备攻打。崇黑虎有异术,谁敢拒敌。急令众将上城,支起弓弩,架起信炮、灰瓶、滚木之类,一应完全。 黑虎在城下暗想:苏兄,你出来与我商议,方可退兵,为何惧哉,反不出战,这是何说。没奈何,暂且回兵。探马报与侯虎。侯虎道:请。黑虎上帐坐下,就言苏护闭门不出。侯虎曰:可架云梯攻打。黑虎曰:不必攻打,徒费心力。今只困其粮道,使城内百姓不能得接济,则此城不攻自破矣。长兄可以逸待劳,俟西伯侯兵来,再作区处。按下不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