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鸭梨 (纪实散文) 文范长森 俗话说,七月葡萄八月梨。又到了酥梨飘香、遍地金黄的丰收时节了。每到这个时候,我总会想起那两个鸭梨,想起那位卖梨的大叔,和由这两个鸭梨引发出来的故事。农历一九八六年八月十四日,星期三。这天,天高云淡、风清气爽,空气中弥漫着庄稼成熟的气味。时值中午,我换了一件干净的衬衣,想去赶集,顺便买点过节的食品,明天就是一年一度的中秋节了。我信步来到父母住处,推开院门,正好看见外甥在院子里玩耍,看见我进门,强强笑眯眯地朝我跑了过来。走,跟大舅赶集去。好吧,强强答应一声,就扯住了我的衣角。强强已经三岁了,是我三妹的儿子,长得文静帅气,很招人喜欢。三妹结婚后,因为妹夫在北京当兵,一直跟我父母在一起生活。我拉着强强的小手,慢悠悠地朝集市走去。西段村东西长三里,南北宽二里,像一块椭圆形的绿宝石,镶嵌在一马平川的鲁西北平原上。这里是乡镇驻地,东西大街两旁,商铺林立、生意兴隆,逢四、九赶大集,已经延续了八十年,即使在砍资本义尾巴的年代,也没有中断过。 由于临近中秋节,这天来赶集的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农村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已经五六年了,庄户人家靠种棉花腰包鼓了,日子富了,也舍得花钱了。集市上的商品应有尽有,许多人脸上带着会心的微笑,精心挑选过节的物品。叫卖声、讨价声此起彼伏,响成一片,集市上充斥着特有的噪动。新打苫的包子,热的!这是田家包子二家的包子蒸熟了。他家的包子铺搭在十字街的西北角,坐北朝南。包子二姓赵,叫赵福元,是西段乡田家村人。他在兄弟中排行老二,附近老百姓就送了他一个绰号。赵福元蒸的包子皮薄馅大,特别好吃,很受人们欢迎。赵家蒸包子是祖上传下来的手艺,有一手发面、调馅的绝技,密不传人。至今已有二百多年的历史了,传了五代人,即使是冰天雪地的三九天,他家发的面也开得很好,无论肉馅、还是素馅,都是香气扑鼻,十分诱人。每逢四、九西段集日,他家就到集上支棚盘灶蒸包子,生意做得红红火火、风生水起。杨家乡小孙家聋子扒鸡摊位前,也围了一圈人买烧鸡。聋子姓张,天生耳朵聋,么都听不见。他做烧鸡的手艺也是祖传的。他卖烧鸡不吆喝,是敲梆子。他让人做了一个幌子,用一根竹杆挑着,长条形的白布写着四个黑色大字聋子烧鸡,这也成了他的一幅金字招牌。我领着外甥,挤开人群,边走边看。 大舅,我走不动了。强强的小脸红扑扑的,额头上渗出了一层细细的汗珠。我背着你走吧。强强就扒在了我背上,我们就漫无目的朝前走。最热闹的还是十字街一带,东北角沿街是西段供销社的摊位,上面摆放着五颜六色的糕点和月饼。糕点有三角、鲁花、百叶、密三刀、芙蓉果、桃酥、枣花酥、酥卷;月饼有五仁的、枣泥的、豆沙的、蛋黄的、酥皮的。点心的香味随风飘散,香味扑鼻、十分诱人,闻到就会让人流口水。人们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村民世元当起了临时保安,扯着嗓子喊:别挤、别挤,按次序来!二嫂子举着10元钱高声嚷嚷先给俺包二斤枣泥月饼,俺来得早!惹得众人大笑。做糕点的师傅叫赵德荣,是乐陵市黄夹镇于货郎村人。赵德荣高高的个子,白净帅气。他小时候就聪明过人,悟性极高。父亲送他去北京稻香村糕点铺拜师学艺,他肯吃苦,爱钻研,深得师傅喜欢。三年学成回乡,西段乡供销社崔主任慧眼识珠,把他招收为供销社的正式职工,并让他组织成立了西段糕点铺,专门做各式糕点和月饼。赵德荣也不负众望,把糕点铺经营得红红火火,生意兴隆,后来名气越传越远,在鲁西北一带都有名。当时地、县、乡各单位和附近老百姓外出办事或走亲访友,总爱带上几盒西段糕点。中秋临近,人们都想买几斤糕点和月饼过一个欢乐祥和的团圆节。村东小桥旁边,就是乡食品公司。食品公司大门口的肉杠上,挂着两头宰杀干净的肥猪,有几个人正在称猪肉。肉摊东边是水果市,摆了长长一溜地摊,有卖苹果的,卖葡萄,还有一份卖梨的。我放下强强,伸了个懒腰,感觉脸上身上也出汗了。强强径直走到卖梨摊位前,目不转睛地盯着看。这时,一阵梨香扑鼻而来,泌入心脾。我问:强强,吃梨吗?嗯这时,我才仔细地打量起来。这堆梨,充其量也就是十多斤的样子。上面摆了两个最大的,黄澄澄的,很诱人。卖梨的老汉五十岁左右,坐在麻扎上,剃着光头,中等身材,黑红脸膛,长得慈眉善目,很有眼缘。上身穿一件白布褂子,下身是粗布单裤,一双半新的老头鞋洗得挺干净,腰间还别着一支旱烟袋。我蹲下身子,问:这梨咋卖?一块钱一斤。老汉说。于是,我拣了上面最大的两个,放在了称盘子里。八两半,八毛五,你给八毛钱吧。我站起来,把两个鸭梨递给强强,小家伙乐得咧开了嘴。我伸手去衬衣口袋里掏钱,一摸,心里咯噔一下,坏了,钱在换下的衬衣里。顿时脸红了,恨不得有条地缝钻进去。 大叔,我换衣服忘了带钱了,等会再来买吧。强强,把梨放下吧。小家伙撅着嘴,一脸不情愿,两只小手死劲抓着不撒手。甭给钱了,拿去吃吧。那不行,咱非亲非故,我不能白要你这么贵重的东西。我说。那时,称斤猪肉才七毛二分钱。我想了想,说:大叔,你看这样行不行?我就在村北边住,我送下孩子,马上给你送钱来。卖梨的大叔没有犹豫,笑眯眯地说:行啊,你走吧。于是,我俯身抱起强强,急急忙忙往家走。刚走出不远,迎面碰上了姨家大表弟书民。他跑得满头大汗,上气不接下气:表哥,二舅要转院,光等你了。原来,一周以前,二舅因为脑梗塞,住进了乐陵县人民医院西段分院。经过医生的紧急抢救和精心治疗,总算保住了性命。今天上午,二舅一直用手摸肚子,含含糊糊地喊肚子疼。主治医生召集大家会诊,建议去乐陵县人民医院做进一步的检查治疗。我把外甥送回家,带上钱、粮票、洗刷用品和换洗的衣服,一溜小跑朝西段医院奔去。这时,二舅已被抬上二表弟书国的嘎斯货车。我上车以后,汽车便发动起来,沿着坑坑洼洼的土公路朝乐陵驶去。10公里路差不多走了一个钟头。走快了不行,二舅受不了,他身上还挂着吊瓶,医生护士陪伴左右。汽车进了县医院大门,直接开到了急诊室门口。跟来的医生向接诊的医生大体介绍了二舅的病情,随后二舅被推进了B超室。我和二表哥忙着挂号、交费、办住院手续。经检查,二舅得了肠粘连,需要立即做手术。给二舅做手术的医生叫赵国志,军医转业,技术精良,号称赵一刀。等二舅被推出手术室,天已经黑了。我去医院餐厅买饭,一掏钱,才想起来,我还没还人家梨钱呢!我和二表哥陪床,天天给二舅喂水喂饭,接屎接尿,按点服药。俺俩轮流值班,丝毫不敢懈怠,怕有什么闪失耽误了病人治疗。晚上在病房里铺床被和衣睡在地上,半月没洗一个澡,没睡一个囫囵觉,这样一住就是半个月。二舅的病情缓解了,稳定了,医生建议出院,回家后一边服药一边锻炼,慢慢康复治疗。书国又用他的嘎斯车,把二舅送回杨家乡赵古屯村静养。从此以后,无论多忙,每逢西段集,我总会去东街水果市走一走,看一看,寻找那位卖梨的大叔。从春找到夏,从秋找到冬,差不多找了一年的时间。久久寻觅,毫无结果,再也没有见到那位忠厚善良,可亲可敬的卖梨的大叔。 寒暑易节,岁月更迭。不知不觉间,时间已经过去了整整三十五年。我从一个朝气蓬勃,风华正茂年轻人,被打磨成了一位年过古稀的老人;外甥强强也从一个幼儿,成长为乐陵市公安局的民警。感叹人生苦短,岁月不饶人的同时,我也时时自责,当时,为什么不问一问老人家叫什么名字?是哪村的?我这不是骗人家吗?这算么事?这两个鸭梨和这两个鸭梨发生的故事,在我心灵深处打下了深深的烙印,挥之不去,历久弥新。这笔钱,也成了我今生今世难以偿还的心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