史记笔记晋文公

　　晋文公重耳，晋献公之子也。自少好士，年十七，有贤士五人：曰赵衰；狐偃咎犯，文公舅也；贾佗；先轸；魏武子。自献公为太子时，重耳固已成人矣。献公即位，重耳年二十一。献公十三年，以骊姬故，重耳备蒲城守秦。献公二十一年，献公杀太子申生，骊姬谗之，恐，不辞献公而守蒲城。献公二十二年，献公使宦者履鞮趣杀重耳。重耳逾垣，宦者逐斩其衣祛。重耳遂奔狄。狄，其母国也。是时重耳年四十三。从此五士，其余不名者数十人，至狄。
　　申生轻死，重耳亡命。狄伐咎如，得二女：以长女妻重耳，生伯鯈、叔刘。居狄五岁而晋献公卒，里克已杀奚齐、悼子，乃使人迎，欲立重耳。重耳畏杀，因固谢，不敢入。已而晋更迎其弟夷吾立之，是为惠公。惠公七年，畏重耳，乃使宦者履鞮与壮士欲杀重耳。重耳闻之，乃谋赵衰等往齐。
　　重耳谓其妻曰：待我二十五年不来，乃嫁。其妻笑曰：犁二十五年，吾冢上柏大矣。虽然，妾待子。重耳居狄凡十二年而去。
　　二十五年不来，乃嫁。吾冢柏大矣，趣语。
　　过卫，卫文公不礼。去，过五鹿，饥而从野人乞食，野人盛土器中进之。重耳怒。赵衰曰：土者，有土也，君其拜受之。
　　赵衰语虽无稽，机谋颇现。
　　至齐，齐桓公厚礼，而以宗女妻之，有马二十乘，重耳安之。重耳至齐二岁而桓公卒，会竖刀等为内乱，齐孝公之立，诸侯兵数至。留齐凡五岁。重耳爱齐女，毋去心。赵衰、咎犯乃于桑下谋行。齐女侍者在桑上闻之，以告其主。其主乃杀侍者，劝重耳趣行。重耳曰：人生安乐，孰知其他！必死于此，不能去。齐女曰：子一国公子，穷而来此，数士者以子为命。子不疾反国，报劳臣，而怀女德，窃为子羞之。且不求，何时得功？乃与赵衰等谋，醉重耳，载以行。行远而觉，重耳大怒，引戈欲杀咎犯。咎犯曰：杀臣成子，偃之愿也。重耳曰：事不成，我食舅氏之肉。咎犯曰：事不成，犯肉腥臊，何足食！乃止，遂行。
　　齐姜明大义、果决有谋，不让豪杰。
　　一路多趣语，不似流亡，君臣相得。
　　过曹，曹共公不礼，欲观重耳骈胁。曹大夫釐负羁曰：晋公子贤，又同姓，穷来过我，奈何不礼！共公不从其谋。负羁乃私遗重耳食，置璧其下。重耳受其食，还其璧。
　　贤而同姓且穷，不可无礼者三。曹公不念同姓、不敬贤者、不恤穷困，陋矣。
　　去，过宋。宋襄公新困兵于楚，伤于泓，闻重耳贤，乃以国礼礼于重耳。宋司马公孙固善于咎犯，曰：宋小国新困，不足以求入，更之大国。乃去。
　　礼敬贤士，知襄公必能为此。
　　过郑，郑文公弗礼。郑叔瞻谏其君曰：晋公子贤，而其从者皆国相，且又同姓。郑之出自厉王，而晋之出自武王。郑君曰：诸侯亡公子过此者众，安可尽礼！叔瞻曰：君不礼，不如杀之，且后为国患。郑君不听。
　　叔瞻、釐负羁皆智：叔瞻欲杀，釐负羁私结。于人而论，釐负羁仁义；于国而论，叔瞻真谋士。
　　重耳去之楚，楚成王以適诸侯礼待之，重耳谢不敢当。赵衰曰：子亡在外十余年，小国轻子，况大国乎？今楚大国而固遇子，子其毋让，此天开子也。遂以客礼见之。成王厚遇重耳，重耳甚卑。成王曰：子即反国，何以报寡人？重耳曰：羽毛齿角玉帛，君王所余，未知所以报。王曰：虽然，何以报不谷？重耳曰：即不得已，与君王以兵车会平原广泽，请辟王三舍。楚将子玉怒曰：王遇晋公子至厚，今重耳言不孙，请杀之。成王曰：晋公子贤而困于外久，从者皆国器，此天所置，庸可杀乎？且言何以易之！居楚数月，而晋太子圉亡秦，秦怨之；闻重耳在楚，乃召之。成王曰：楚远，更数国乃至晋。秦晋接境，秦君贤，子其勉行！厚送重耳。
　　不言报而言战，此重耳；不以为忤益厚遇，此成王。
　　重耳至秦，缪公以宗女五人妻重耳。十二月，晋国大夫栾、郤等闻重耳在秦，皆阴来劝重耳、赵衰等反国，为内应甚众。于是秦缪公乃发兵与重耳归晋。重耳出亡凡十九岁而得入，时年六十二矣，晋人多附焉。
　　初不礼重耳者，卫、曹、郑；礼遇重耳者，齐（桓公）、宋（襄公）、楚（成王）、秦（穆公），知大国气度，霸王眼界，非俗子可比。
　　文公元年，二月，使人杀怀公。怀公故大臣吕省、郤芮本不附文公，文公立，恐诛，乃欲与其徒谋烧公宫，杀文公。文公不知。始尝欲杀文公宦者履鞮知其谋，告文公。文公欲召吕、郤，吕、郤等党多，文公恐初入国，国人卖己，乃为微行，会秦缪公于王城，国人莫知。三月己丑，吕、郤等果反，焚公宫，不得文公。文公之卫徒与战，吕、郤等引兵欲奔，秦缪公诱吕、郤等，杀之河上，晋国复而文公得归。夏，迎夫人于秦，秦所与文公妻者卒为夫人。秦送三千人为卫，以备晋乱。
　　前谢里克不入国，后微行以避祸，危邦不入，乱邦不居。文公深得此义。文公修政，施惠百姓。赏从亡者及功臣，大者封邑，小者尊爵。从亡贱臣壶叔曰：君三行赏，赏不及臣，敢请罪。文公报曰：夫导我以仁义，防我以德惠，此受上赏。辅我以行，卒以成立，此复受次赏。矢石之难，汗马之劳，此复受次赏。若以力事我而无补吾缺者，此受次赏。三赏之后，故且及子。晋人闻之，皆说。
　　（五年）六月，晋人复入卫侯。壬午，晋侯度河北归国。行赏，狐偃为首。或曰：城濮之事，先轸之谋。文公曰：城濮之事，偃说我毋失信。先轸曰‘军事胜为右’，吾用之以胜。然此一时之说，偃言万世之功，奈何以一时之利而加万世功乎？是以先之。
　　信义万世之功，胜败一时之利；赏德行仁义，次及功利劳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