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失格》是日本小说家太宰治的一部中篇小说,发表于1948年,同年太宰治投水自杀。因为小说的内容和太宰治本人的人生遭际重合度很高,这部小说被看作是太宰治的半自传作品。 太宰治一生纵情声色喝酒嗑药,坚持把丧进行到底。不仅如此,他还热衷于自杀,一生自杀五次,最后一次才取得成功。按普通人的标准,你很难用正面的词去评价他。 然而正是这样一个颇具争议的人物,以独白的方式将自己的精神世界置于笔下进行深刻的剖析和审视,以极端另类的行为方式表达着对外界的反抗。 小说的主人公大庭叶藏从小就有着超乎常人的敏感和脆弱,充满对人类生活的恐惧。在自我认知与世俗规范发生错位之后,他选择了戏谑和逃避,将真实的自我隐藏于装乖卖丑的表象之下,随着外在环境的恶化和对自我的放逐,而不断走向自我毁灭的悲剧。 这样的人生读起来让人感觉颓丧、阴郁和绝望,但它同时让人看到一个群体环境下的个体生存困境,连向来不喜欢太宰治作品的三岛由纪夫都说也许太宰是一个故意把我最想隐蔽的部分暴露出来的作家的缘故。 借由这部小说,我们有机会直面个体的精神困境,分析其特定时代背景的跨时代意义,以及思考生而为人我们到底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不那么理想的世界。一、另类行为的表象之下是不愿妥协的自我 对人类,我始终心怀恐惧、战战兢兢,而同为人类的一员,我对于自己的言行举动更是毫无自信,只能独自将懊伤偷偷锁进心中一隅,抑郁、神经质,统统深藏起来,同时装出一副天真无邪的乐天模样,逐渐将自己改造成一个装疯卖傻的怪人。 主人公叶藏生性敏感,从他幼小的心灵感知到的幸福观和世人的幸福观总是存在天壤之别,他不能理解为什么全家人一起吃饭却一脸严肃像一场仪式,为什么人们对于眼前的一切都认为理所当然并从未对自己产生过一丝怀疑。 世人所秉持的一贯的行为规范让他渐渐地觉得自己是一个异类,与这个世界格格不入,进而对人类生出极度的恐惧,不敢表达自己真实的想法,遭受批评或者攻击,也不敢反驳。 在家里,为了迎合父亲,他选择了父亲认为他应该喜欢的礼物。在学校,他是开心果,通过搞笑的表演大受欢迎。在令叶藏恐惧的人类面前,他以一个装痴扮傻的丑角形象成功地取悦了大家。 太宰治《自画像》 这种丑角精神也出现在电影《被嫌弃的松子的一生》中。松子不受父亲的关注,偶然一次扮了鬼脸博得父亲一笑,从此松子便刻意以搞怪扮丑的特有方式讨父亲欢心。 而这种取悦型人格在松子往后的一生中都打上了深刻的悲剧烙印,她把自己的人生价值建立在对方的认同上,得到的却是背叛和伤害。 虽然都是渴望爱,但这两种取悦型人格有着本质上的差别,叶藏的取悦世人只是为了达成表面上的一致,转移对方的注意力,从而保护内心真实的不愿妥协的自我,是出于对世人的不信任,这也正是他痛苦而矛盾的根源。 但这种取悦型人格根本换不来价值观的统一和平等的对话,无论叶藏怎么努力,只要他内心依然保有对既定秩序的怀疑和对真实自我的坚持,他都无法与世人真正地和平共处。 与堀木的友谊止于酒肉朋友,监护人涩田的拐弯抹角更让他感到与人沟通的复杂和虚伪,花天酒地的生活也没有让他感到心安,唯一让他相信世界上还有善良和纯洁的妻子也因为轻信而遭到无良商人的侵犯,在彻底的痛苦和绝望中,叶藏逐渐将自己放逐,成为一个被社会排斥的边缘性人物。二、战后的时代背景,个体特性在集体主义下被抹杀的精神群像 太宰治所生活的那个年代正是日本昭和时代的前期,一战后日本出现经济大萧条和社会矛盾的激化,尤其是发生第二次世界大战后,战败后的日本受到重创,一度陷入混乱。 多年来宣扬的战争理念土崩瓦解,信仰受到质疑,物质短缺,新旧势力混乱交错,旧的贵族逐渐没落,社会激荡的变革让人对旧有秩序产生怀疑,同时又对新的变化感到迷惘和不知所措。 太宰治正是在这样的战争背景下成长起来的一代,同时太宰治出生于贵族,也经历了贵族一代的没落。他的人生极富动荡和戏剧性,逃课、酗酒、殉情、自杀、嗑药、参加左翼运动等等真实的事件都映照进他的小说里。 《人间失格》中,在不断的挣扎与沉沦后,叶藏最终沦为一个精神病患者,契合了整部小说的精神内核丧失为人的资格,但同时也是一种不屑与之为伍的最后的骄傲。 其实在很多文学作品和艺术创作中,精神病患者是一个具有表征意义的文本形象,比如《简爱》里阁楼上的疯女人,比如契诃夫笔下的精神病患者形象,他们代表了一种特定环境背景下的受害者形象。 精神病患者并不认为自己是精神病患者,他们只是他者眼中的不健全人格,是世俗理性标准之下的定义,本身就代表着一种受压迫性质。 《人间失格》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事视角,而通过最后的精神病患者形象的介入,巧妙的转换成了他者视角,某种程度上是对第一人称视角的主观性受迫嫌疑进行了客观上的佐证,更加加深了人物的命运悲剧性。 太宰治的作品大多是自我生活经验的写照,小说主人公的精神痛苦一定程度上也是作者的精神缩影,太宰治最终以自杀完成了这种孤独的反抗。 奇怪的是,当时的日本文豪如太宰治的偶像芥川龙之介,及同时代齐名的川端康成、三岛由纪夫都先后于昭和时代初晚期相继自杀身亡,这或许与日本传统的武士精神分不开,但会不会也是文坛知识分子在特定历史时代备受压抑的精神群像的写照? 个体特性与集体主义的冲突,自我价值与普世价值之间的矛盾,或许是每一个时代都会存在的问题,这也是为什么很多文学经典和艺术创造总是能引起不同国度、不同时代的人的共鸣的原因。 三、懦弱者的逻辑:若能避开炽热的欢喜,自然不会有哀痛来袭 无论是人生经历还是文学成就,太宰式的丧都深入人心,很多人不喜欢他,是因为他总是以灰暗的人生态度和颓丧的生活方式挑战着公众的底线。普通人很难理解和接受这种极端的表达方式。 当然我们也不可能成为像叶藏那样装痴扮傻取悦世人的人,但我们的心里都或多或少住着一个渴望爱、与众不同又懦弱胆小的自我。生而为人,当我们的幸福感和价值观与世俗标准发生冲突之时,该以什么样的方式去面对并不完美的世界呢?我想这是我们今天重读这部作品应该思考的问题。 尽管懦弱如叶藏,心里也充满着对爱的渴望和生的执着,就像逆风中飘扬的风筝,尽管遍体鳞伤,但依然有着顽强的生命力。小说中有一段对景物的细节描写真实地反映了叶藏的心理。 公寓窗外不远处的一根电线杆上,有只风筝挂在上面,夹裹着尘土的春风将它吹得破烂不堪,但它依旧牢牢地缠在电线上不肯离去,只是迎着风像在频频点头似的。 景观是人物心理活动的外化,尽管叶藏表现得放浪形骸,但骨子里却有着对幸福人生的执着追求和美好社会的热切向往。 但同时因为害怕受到伤害,叶藏要连幸福也一并舍弃,若能避开炽猛的欢喜,自然不会有哀痛来袭,懦夫连幸福降临都害怕,触到棉花都会受伤,当然也会为幸福所伤。这就是懦弱者的逻辑。 所以当听到静子母女平淡质朴的对话时,叶藏不忍心继续闯入她们的生活、打破她们的幸福,选择了不告而别,开始了另一段寄人篱下当小白脸的生活。 正是这样一次次的诚惶诚恐和患得患失,叶藏始终无法走出自己封闭的空间,无法付出爱,也无法得到爱,他说他欠缺爱人的能力。 但爱人的能力不是人人天生就拥有的,而是在不断地付出和收获中慢慢培养的,是打开心扉与人沟通建立起来的。 如果当初他能勇敢地向父亲表达自己的喜好,并在长期的相处中让父亲明白他在自己心中的分量;如果步入社会以后,他懂得如何去拒绝像堀木这样势力猥琐的朋友结局会不会不一样,叶藏又会不会碰到另一个像竹一一样识破他、理解他、欣赏他的人呢。 罗曼罗兰说过:世界上只有一种英雄主义,就是看清生活的真相之后依然热爱它。普通人的幸福感往往取决于他们对待世界的方式,胆小地逃避还是勇敢地拥抱都会有不一样的结局。 太宰治在他的另一部作品《斜阳》里借主人公和子之口说:我愿意相信:人正是为了恋爱和革命才来到世上的。这或许就是太宰治给出的另一种答案和尝试吧。